【Kinky】狗示愛的方式

當我穿過通往地下一樓的樓梯時,已經接近晚間十點,樓梯間煙霧瀰漫。只供兩人通過的狹窄空間中,幾位酒客零散地坐在階梯上吞雲吐霧。我小心地繞過他們的身子,無視幾道暫時停留又移開的目光,推開了底部的大門。

冰涼的空氣與酒味一同迎面而來,我深吸了一口氣又吐出,將心思緩緩浸入此處的糜爛。我與熟識的調酒師寒暄幾句,隨意地點了杯最便宜的酒後,環顧被人潮淹沒的四周,好不容易找到了只坐了一人的兩人桌,於是朝那角落走去。

電子音樂轟隆作響,但坐在對面的人絲毫不受影響地直盯著眼前的電腦螢幕,甚至連我走去的動靜都沒察覺。

「嘿,」我輕輕地敲了下桌面,順利地引起他的注意。他猛地抬頭,黑色的半框眼鏡掛在他臉上,「請問這裡有人坐嗎?」我問,指了指眼前的椅子。

「沒有。」他的嗓音十分沙啞,彷彿好幾年沒說話了。

於是我將酒杯放在桌上,而他禮貌地將電腦往自己的方向移動,留給我更大的空間。我側坐在椅子上,從視野良好的角落望向整間酒吧。

說不上寬敞的空間內擠了幾十個人,連走去另一側的洗手間都必須擠過人群,隨便看個幾眼就能發現,除了或坐或站聊著天的客人們,還有以趴姿、跪姿在地上爬行的人犬。

牠們頭戴狗面面罩,僅露出一雙眼睛,大多裸露著上半身或穿著皮革背帶,較大膽的則是只穿一件下著。牠們脖子上的項圈牽繩連接至不同的主人手中,主人們親暱地與自己的愛犬互動,或者彼此交流各自的訓犬方式。

我緩慢地啜飲手中的調酒,饒有興味地打量著這個與世隔絕的空間,任由自己浸泡在眼前可說是不現實的畫面中。

當我側過頭,正好與對面的人對上了眼。他退縮了下,立刻又將視線轉回螢幕上。於是我藉著些許的酒意,開口:「嗨,你是自己來的嗎?」

話剛出口,我便立刻意識到這是句極為糟糕(且聽起來像搭訕)的招呼方式。他面露尷尬地乾笑了下,眼神閃躲,道:「啊……對。」

「啊,抱歉,我沒別的意思,」我趕緊澄清道,「想說你坐在這裡打電腦,有點好奇你是不是第一次來這邊,之類的。」

「對,我是第一次來……」

「你知道今天有活動嗎?」

「啊,是有查一下,但不知道這麼……」他掃視了周圍一圈,似乎在尋找一個不冒犯的形容詞。

「這麼多人?這麼吵?」

「呃,這麼……認真?」他遲疑的語氣不禁讓我笑出聲來,而他停頓了一下,又繼續道:「就是,我以為是表演性質,沒想到更像是交流會。」

「原來如此。其實我也是第一次來。」

「你也是?」

「有來過其他活動啦,沒活動的時候也來過,不過犬之夜的活動是第一次。」聞言,他緩緩地點了點頭,表示理解,我問道:「那你怎麼會來這邊?」

「就……對BDSM有一點興趣,就來看看。」說著,他有些羞赧地撇開了視線,像個稚氣未褪的少年。

「所以你之前接觸過BDSM嗎?」

「沒有。」

「那你很勇敢欸,第一次就來這種地方。」我調侃道,而他則是笑了幾聲,方才緊張的模樣逐漸淡去。

「那你之前接觸過BDSM?」他問。

「對啊,但我沒試過人犬或犬奴調教之類的,所以就來看看,」我說,「個人比較喜歡繩縛啦,所以除了這邊,比較會去其他的繩縛聚會。」

「哦,」聽著,他拉長了音,盯著我的雙眼閃起了興趣的光芒,「是什麼樣的聚會啊?」

聞言,我點開手機瀏覽器裡加上星號的頁面,遞到他面前,而他傾身查看,「這個是BDSM的日曆,在台北有很多聚會場所,每個場所都各有特色,像是SP、DID或者繩縛,他們大多會把活動時間放到這個網站,可以直接報名。」

他發出一聲讚嘆,問道:「可以借我看嗎?」

我點頭,於是他將手機接過,接著對照著螢幕上的搜尋輸入到電腦的瀏覽器中,邊輸入,他邊喃喃說道:「我第一次知道這個,好有趣。」

酒吧裡的燈光太過昏暗,電腦螢幕散發出的藍光打在他的臉上,因五官而產生不規則的陰影,那雙稍微放大的瞳孔在鏡片的反光之下熠熠生輝,而他雙唇微啟,輕聲默念網站上的文字。我盯著輕微張合的唇,口乾舌燥。

不落幾秒,他便將手機歸還於我,似乎很是滿意。我收起手機後順勢問道:「有感興趣的活動嗎?」

「還不確定,」停頓了下,他的視線從桌邊的裝飾蠟燭繞到我們的酒杯,最後停留在我的臉的某處,「你說,你對繩縛最有興趣?」

「嗯。」

「為什麼?」

此時,我將身體轉正,一手撐著臉頰,一手握住杯壁冒滿了水珠的酒杯,試圖將他的臉看清。一言以蔽之,就是個不會多留下印象的普通學生模樣,或許與我年紀相仿,五官帶著些許稚氣,鏡框卻又增添了些成熟,我無法從外在特徵猜測他的喜好、專長、性格。唯一突出的則是他所散發的正直,與此地相去甚遠的純淨。

「繩子對我來說,就是兩人之間權力交換與彰顯的實體化,是一種主宰與服從的流動。」短短幾個字,說得他一楞一楞地。我刻意停留了漫長的空白,猖狂的音樂與笑鬧之中,我們的視線平靜地交會。最終,我忍俊不住笑出聲來,留他一臉茫然且不知所措。我邊笑邊問:「你這是什麼表情?你期待我說什麼嗎?」

他眨了眨眼,隨即否認地揮揮手,急忙道:「沒有啊!你的答案很好啊,蠻……蠻認真的,很有趣……」說著,他伸手蓋住了自己的嘴巴,將頭別向一邊。

「幹嘛?你以為我會說我喜歡把人綁起來幹嗎?」我將身子前傾,刻意使用直白的字彙,藉以調侃他。

「……不要開黃腔……」他乾笑了幾聲,手從嘴巴改成蓋住了雙眼,眼鏡被他的手背推開,燭火閃爍之下,我看見他的耳根似乎泛起了一陣紅,壓不下的笑意漾在嘴角。

「這裡是酒吧耶,我不在這裡開是要在哪開?你的床上嗎?」

「啊……!」他發出一聲既像嘆氣又似吼叫的聲音,似乎對這種玩笑特別沒輒。

「好啦,開玩笑的,」我喝了口酒,等待他遮住雙眼的手移開。他先是揉了揉眼,投向我的目光閃過一絲出於羞澀的怒氣,但隨即又柔軟了下來。待他也啜了口酒,我才接續道:「反正,我覺得繩子可以傳遞情緒,可以充滿情慾,也可以很柔和,是個很多變的實踐哦。」

聽著,他緩緩地點了點頭,接著問:「你是綁人的還是被綁的呢?」

「綁人的,」我說,「那你之前有想嘗試什麼實踐嗎?」

他以幾乎要融化在背景的細微音量道:「嗯……可能今天看到的狗……人犬,之類的,」接著,他迅速地補充:「但現在覺得繩縛也可以試試看。」

「嗯,」我拉長了鼻音,道:「我叫阿和,和平的和。該怎麼稱呼你?」

他像是第一次在人前自我介紹一般,緊張地支支吾吾了一會兒,才緩緩地回應:「我叫楊士淇。」

是否是本名的疑慮在我腦中閃過,然而如此大膽(或者說是無經驗所致)的行為,莫名地使我對他的好奇開始發酵。

「我之後會去這個繩縛的聚會,」我拿出手機,指了指兩周後的活動,「這個場地新手友善,你有興趣可以參考。」

「啊,好,」他盯著我手中的螢幕,停留了幾秒,又將身子退回自己的座位。他伸手將自己的電腦螢幕闔上並收進一旁的背包,正當我以為他就要離開時,他轉而以雙手環握自己的酒杯,用有些乾燥且不合時宜的正經語氣對我說道:「阿和,你還是學生嗎?」

「對,」我不禁也調正了自己的坐姿,「剛升碩一,你呢?」

「我也在讀碩,延畢一年了。」

「啊,得叫你學長了,」我笑道,「該不會剛才是在寫論文吧?」

「算是在修論文啦,已經寫得差不多了,正在做細部修改,準備明年口試。」

「哇!好強,什麼領域啊?」

「資工。」

「哇!我也是……」

聞言,他立即露出驚喜的笑,方才沒注意到的兩顆虎牙也在此時露了出來。電子樂與他隨著話題轉變而高亢起來的嗓音同時灌入我的耳裡,在那個陰暗的小角落裡,我們暢聊起與周遭格格不入的話題。

我們各自加點了一杯酒,隨著酒精在我們之間發酵,他最初警戒的神色已然消失無蹤,我幾乎以為自己是坐在實驗室裡與學長討論碩論的題目方向。伴著來去的人潮與酒精,我的大腦隆隆地響個不停。我看著他的嘴巴一張一合,從裡頭傳出來的資訊幾乎都被過濾,只剩下某種愉快的、放鬆的情緒慢慢充滿我的身體。

我還記得是與他一同離開的。離開前,我們稍微晃了酒吧一圈,經過主人的許可後與幾隻人犬互動。我伸手觸摸牠們的頭部,卻不習慣於面罩的布料觸感,轉頭看到他也同樣撫摸著一隻人犬,我瞥見了他抿住下唇又放開,舌尖輕巧地滑過上唇後又收回口中。



我總共擁有八條繩子,五條十呎,三條八呎,是能夠將一位身材不特別壯碩的成年男性綑綁並吊起的長度。一般來說,實踐繩縛的繩子都是黃麻繩,生繩,沒有經過特殊處理,綁久了會掉繩屑,用久了繩子會變緊、變細,而隨著繩手綁的緊度越高,被縛者身上留下的繩痕就越清晰。

我和繩室的人簡單地打了個招呼後,走入有著柔軟地墊、放滿懶骨頭的暖色系空間。為了營造柔和的氣氛,場地特別將燈光調暗,也在角落放上了黃光燈,十分溫馨。

我拿著裝著繩子的方巾包走到一個吊點下,將繩子一一拿出並整齊擺放在靠牆處,此時,繩室的門被推開,我望過去,正好與士淇對上了眼。我朝他招手,而他向場地方簡短交談幾句後,踏著有些遲疑又期待的腳步走來。

「太好了,我還怕你迷路。」我說,示意他坐下。

在這個燈光比酒吧明亮許多的地方,他的五官終於變得清晰。學術氣質的半框眼鏡、明亮而此時閃爍好奇與不安的雙眼、散落在額前的碎髮、微啟的雙唇,看起來幾乎要比我年輕,與他兩周前告訴我的年紀大相逕庭。

「我確實找了一下……」他指了指我們頭上的掛著的鐵製圓環,問:「那是什麼?」

「那是吊點,」我說。綁著圓環的固定繩連接到天花板上的十字型固定鋼筋,確保人可以被安全地吊在圓環上,也有以兩根圓環固定的竹子橫掛在空中。

「啊……我等一下會在上面?」

「你想的話,可以啊,」我邊說,邊將繩子拿過來,「因為你是第一次嘗試,所以可以先從地面,狀況允許我再把你吊上去。」

「這裡跟上次地下室的酒吧好不一樣。」

「對吧,畢竟受眾不太一樣,這間繩室的風格是很表演類型的,不是調教類的。你喜歡哪種?」

「都蠻喜歡的……看狀況吧。」

「看狀況。」我對他挑了挑眉,而他刻意無視我。

我將繩子解開攤在他的手臂上,讓他習慣粗糙的觸感,並花了一些時間,簡單地講解稍後打算在他身上使用的繩路,以及一些繩縛的注意事項(包含繩縛的目的、安全須知、安全詞)。他全程專心地聆聽,一雙眼睛在繩子與我之間來回,似乎充滿興趣。

我從身旁拿了幾個軟墊,讓他坐在上頭,我們面對彼此。

「那我們就準備開始囉。」我說。

他露出有些緊張的微笑,點點頭。

我伸出雙手,道:「繩縛的過程中,我會觸碰你,你有哪邊不喜歡被碰到的嗎?比如說脖子、胸部……」

他搖頭,「沒有不能碰的。」

「好,那請你轉身背對我,找個舒服的姿勢,我先幫你按一下肩頸。」

他轉身盤腿坐下後,我輕輕地將雙手放至他的肩上,而他輕微地顫抖了一下。一如過往所學,我緩緩按壓著他的肌肉,從肩膀開始,沿著脊椎往下,直到接近尾椎處。同時,他的背部也自然地挺直。見他放鬆下來,我以指尖滑過他裸露的上臂、手背,感受他隨著我的接觸而產生輕微反應。 

後手縛除了將手腕固定在身後,同時也會繞上胸繩、下胸繩,確保結構穩固,繩子隨著我的手經過他的身體,彼此的呼吸重疊,溫熱。我以手指穿過繩子與他的皮膚之間,確認繩子的壓力分佈平均。不需要太久時間,我便完成了這套繩路。

「後手縛綁好了。」我側坐在他身邊,看他緩緩張開眼,低頭檢視。

「哇。」他輕聲嘆道。

我伸手滑過他身上的繩子,從左胸到右肩,在繩子與皮膚之間,輕巧且緩慢。他的視線跟隨我的指頭,呼吸變得淺薄,氣息的熱度不減反增。我的指尖來到他的頸子,動脈熱烈的搏動傳遞至手心,與我的血管共鳴。我抬頭,而他熱烈的視線幾乎將我點燃。

我試探性地以整隻手環繞他的脖頸,他順勢抬起頭,發出一聲短促的呻吟。我停下動作,等待他的反抗,然而,他半閉雙眼,微張的雙唇成了某種引人遐想的邀請。

於是我再度施壓,當他皺起眉頭,我也跟著憋氣。一秒、兩秒、當血液停止運輸至大腦,他的眉頭緊鎖,身子顫抖,肌肉緊繃。當我放開的瞬間,他用力彎下腰,大口地喘著氣,臉頰漲紅。

我盯著他因我的雙手而做出的反應,空氣都混濁了起來。

「還好嗎?」我湊上前,稍微扶著他。

一瞬,他的雙眼迷茫、渾沌,但很快地就恢復理智,有些羞赧地別過頭。

「還好……沒事,」他頓了一下,小聲地補充:「蠻好的。」

「蠻好的,」我笑了起來,「看來你也喜歡呼吸控制?」

「啊……感覺上,對。」

「那我們可以繼續試試看?」

「嗯。」

我伸手拿起另一綑繩子,示意他將腿彎起。我先將繩圈固定在他的腳踝處,接著讓腳踝靠近臀部,以便將大腿與小腿綁在一起。

當我專心在手上的作業時,我感覺到他的視線緊緊地停留在我身上。

「如果很緊要跟我說哦。」

「嗯,」他回應,語帶崇拜地道:「你好厲害哦。」

「大腿縛很基礎啦,你想學的話一定也學很快。」

「我覺得你綁繩子的手法很漂亮。」

輕柔的語句從他的唇舌之間流出,滲入我的體內,如溫暖的河流,流過每一條燥熱的血管。

「謝謝。」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乾啞。或許他在微笑,但我並沒有餘裕抬頭查看。

我們又陷入沉默,而同時我已經將單腳的束縛完成。我伸手摸過他被繩子綁住的手臂,在繞到背後握了握他的手,確認沒有因血液循環不良而冰冷。突然,他發出了淺短的笑聲。

「怎麼了?」我問。

「沒事,」他語氣中仍帶笑意,「覺得你的動作蠻……怎麼說,想跟對方互動的時候是一種摸法,但要確認對方狀態時又是另一種,蠻專業的。」

聞言,我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很普通啦,比我專業的多的是。」我接著伸手拿出另一條繩子,問:「想試試看吊上去嗎?」

他樂意地點點頭。

當我在他身後打上繩結時,聽見他輕聲問:「你怎麼會想要學繩子?」

我將繩子固定到圓環後,稍微使力,他的身子就被我拉了起來,背脊挺直。繩子在他身上纏繞成一幅美麗的畫,我情不自禁地身手貼上他的後頸,而他下意識地側過頭,每個細微的抽動都清楚地傳遞至我的手心。

「因為繩子是我唯一可以掌控的事物。」

他僅僅發出一聲悶哼,我想應該是聽見了吧。除了背部的繩結,還有雙腳的繩結,三者都掛上圓環後,他就被吊掛在了空中。我稍微推動,他整個人就順著施力方向緩慢地轉動。我坐下來,讓他看著我。

我伸手抓住他的下巴。眸子裡清晰明亮的光已然淡去,而殘留的是什麼樣的情緒,我還沒能摸清。我輕輕將手指放在他的唇上,而令人預想不到地,他緩緩張口,從柔軟的唇瓣間伸出濕熱的舌,輕輕地滑過我的指尖,不到一秒的接觸卻令我僵直。

他的唇舌彷彿沾上了火苗,使我的身體從指尖開始蔓延某種難以忍受的熱度,由外至內。他以迷幻的神色望著我,那瞬間,楊士淇的人格似乎從他身上抽離。

我抽開手,將他的頭按進我的肩窩,讓雙手隨本能撫摸他的身體,繩內、繩外,隨著我的指尖經過之處,他溫熱的氣息以不規律的頻率落在我的頸子,而後,我感覺到他如小狗般,輕輕地舔舐我的喉結。我也是應和般地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頭,順著他柔軟的髮絲往下,溫柔地按壓他的後頸。

啊,被我擁抱在懷裡的這個人、被我的雙手與繩子束縛起來的這個人、順從地如犬般舔舐我的這個人,此時此刻,在這樣的空間與氛圍之下,被我掌控的這個人,是完全屬於我的。


他被繩子固定的期間,我們很少講話。在大多數的繩縛實踐也是如此,繩手與被縛者之間的語言只有繩子,他們會親密地擁抱、觸摸,發出的聲音不成文字,通常只表達一種訊息:愉悅。

在解繩的過程中,會放慢速度並刻意讓繩子在對方身上遊走,尤其是被緊縛後的皮膚會更加敏感,粗糙的繩子摩擦其上,會使人的反應更加地不可控。當我緩慢地將繩子從他身上抽走,他緊閉著雙眼,身子不自覺地顫抖,而在這樣另類親密的空間中,我的感官也被放大,他細微的換氣在耳裡聽來也是沉重的喘息。

從綁繩到完全解繩,花了將近一個小時。結束後,他有些疲倦地躺在一邊。

「還行嗎?」我邊收繩邊問他。

「比想像中舒服。」他喃喃地說道,轉動自己的手臂,欣賞方才留下的繩痕。

由上而下的視角使他的眼角看起來有些下垂,看起來乖巧且惹人憐愛。

「你看起來的確很舒服。」

「是嗎。」他不好意思地別開了視線,那讓我不禁覺得有些好笑,方才被繩子綑綁住而顯露出的另一面蕩然無存。

「我覺得很好啊,這對於繩手來說是一種讚美耶。」

「你確實很厲害。」

「這是之後可以再約的意思嗎?」

「嗯。」

「你可以試試看當狗,」我說,「你可以當哈士奇。」

他眨了眨眼,才明白我在拿他名字開玩笑,他笑著說道:「那你可以當牧羊犬。」

「我以前養過拉不拉多。」

「真的?」

「嗯,不過被車撞死了。」

「啊,抱歉。」

「沒事,很久以前了。」

一直到這時候,我們才意識到聚會裡也來了不少人。收好繩子後,我們靠坐在牆壁邊,觀賞其他人的實踐。有時,我會以眼神示意告訴他我特別喜歡哪個繩手的繩路,或者某組實踐的互動方式。他會專心地聆聽,並給予一些反饋。

我們的肩膀自然而然地靠著彼此,彷彿已經認識多年。偶爾轉頭時,會看見他露齒的笑,是在這樣溫暖的燈光底下,我才意識到他是個比印象中還愛笑的人。



自從和他交換了聯絡方式後,我們見面的頻率大增。

儘管是不同學校,但在同個學區且學籍相近的我們,在沒有課或不用待在實驗室的時段,開始約在近處的平價咖啡店,一待就是幾個小時,從一周一次,慢慢地成了一周三、四次,從下午到晚上,甚至從傍晚到深夜。

我們會挑在角落的雙人桌,面對面坐著,有時就對著各自的電腦工作,有時針對某篇論文討論。在相同領域上,他的經驗比我豐富許多,當他以學長的身分向我講解新觀念,那雙眼宛如知識的海,而我沉浮其中。

「我喜歡有人跟我討論這些學術上的東西。」某次,當我們的討論告一段落後,他面帶微笑地這麼告訴我。

「你不會跟你同學討論這些嗎?」

「我是北漂來讀書的,沒有認識什麼人。」

「你們沒有研究小組嗎?」

「我都自己做研究。」

「哇……」我發出驚嘆,而他隨即笑著別過了頭,似乎對我的反應有些不知所措。

「聽起來很孤僻吧。」他自嘲地說。

「強大的人都是孤獨的,我很相信這句話。」

他瞥了我一眼,似乎想反駁我些什麼,但最後仍是靦腆地笑了起來,用那如流水般溫和的嗓音道:「你很會說話欸,我賭你也是那種喜歡一個人做研究的類型……」

他在自己的專業領域上總是熠熠生輝,神色煥然,那雙眼中盈滿的熱情與驕傲,幾乎是遙不可及。我總是以仰望的姿態,看著他的一顰一笑,當他開口說話,兩邊的虎牙總是若隱若現,有時我盯著他的唇舌、聽著他的聲音,便無法專注在他所說的話語上了。

對於學校,我們鮮少談論課業以外的話題,只有在很偶爾他會問我:「你的朋友呢?」

「剛進研究所,除了同堂課的同學外,沒有認識的人。」

「你趕快去參加什麼聯誼吧,或者是社團也好,再這樣下去會交不到朋友哦。」

「你也應該參加吧?我們一起去啊。」

他當時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就算跟你去聯誼,我也只會跟你說話吧,況且都要畢業了,也無所謂了。」

據我所知,他並沒有參加任何社團,甚至連系上聚餐的次數都少得可憐。說不上逃避,只是當我提起過往的經驗、未來的出路,他總是三言兩語就打發了。說起來,我也並非是沒想過探問他的人生,然而他的形象對我來說過於高聳,想更了解他的這種想法,幾乎說是奢侈。

他很優秀。我總是這樣想,我只需要知道這點就好。


我們的日子從短袖短褲到穿上了薄外套,從刻意挑選陰影處行走到需要將雙手插進口袋。他的步伐總是從容且穩定,在這個急躁的城市中,彷彿只有他身周的時間過得特別緩慢。

離開咖啡廳的路上,我們的話題便會落到日常生活。有時聽我抱怨實驗室的學長姐、教授,以及學校種種奇葩的課程安排,有時他也會輕描淡寫地提起口試的準備有多累人、論文修改多麼複雜、反覆。言語在我們之間碰撞,與規律的步伐共鳴。

有幾次與卿卿我我的情侶擦肩而過,我與他的視線不約而同地跟著他們飄去,接著下意識地與對方相望。僅僅不到一秒的視線交叉,我們都低聲笑了起來。

「你覺得他們等下會去旅館嗎?」我問他。

「我對猜測別人的私生活沒興趣。」

「你好無聊哦。」

「你是不是其實很喜歡低級話題啊?」他問。

「男生啊,難免吧。」我聳聳肩回應。

「不要把自己的惡趣味歸咎給性別。」

「那個女生蠻正的啊。」

他用鼻子發出一聲悶哼,「我不知道你對女生感興趣。」

「我都有興趣啊,而且我認為性向是流動的。」

聞言,我感覺到他的腳步停頓了一下,隨後又跟了上來。他用稍微高亢的語調道:「我喜歡這個觀點。」

「而且我不想讓性別影響我的性癖發展。」

「好,講得很好,下次別講了。」

我用力地推了下他的肩膀,他邊笑邊踩著踉蹌的腳步也反推了我一記。那讓我回想起高中時代,與朋友在補習班下課後走在回家的路上,也是如此打鬧。

「所以你以前有跟別人交往過?」我順著話題問道。

「沒有,」他果斷地回答,「你呢?」

「單戀過。」

「怎麼沒衝?」

「我忙著讀書,而且對方也不是那種乖乖牌的學生,不可能交往。」

「家裡管很嚴哦?」我感受到他放輕了嗓音。

我沉默片刻,盯著被路燈拉長的影子搖擺在我們前後。

「我媽管蠻嚴的……而且我不想出櫃。」

「很嚴喔……」

「就一般的亞洲家長吧,」我故作輕鬆地說道,「希望小孩有成就,所以竭盡所能地控……盯著小孩。」

他安靜了幾秒,小心翼翼地問:「你想聊家庭嗎?」

「單親家庭,就這樣,」我拉高了聲音,減輕話語的重量,「沒什麼好聊的,你呢?」

「我也沒什麼好聊的。」

我們相視而笑,那瞬間,我連腳步都輕盈了起來。


一般來說,我們會在捷運站告別,但若是還有力氣,我們便會去初識的那間酒吧小酌一杯。在沒有活動的日子,那間地下室可說是最佳的休憩場所,調酒順口、座位舒服,音樂雖然吵雜,但也輕易地為我們與他人之間設置了天然屏障。

我們坐在彼此身側,唯有在這個隱蔽的空間,他的身子才會變得比平時柔軟。他會主動拉近在外面的世界裡一直維持著的安全距離,將頭靠上我的肩,當我將手放於他的腿上,也不會得到反抗。

從酒吧的角落能夠將整個空間盡收眼底。看著來來去去的客人,我會在他耳邊低聲告訴他,哪位是常客、哪位我覺得很帥。有時,我會自然而然地提起BDSM的實踐,關於我曾經綁過的人、曾經參與過的聚會。他總是專注地聽著我種種無法攤開在陽光底下的故事,時而大笑、時而驚訝,有時內容過於刺激,他便會灌入一大口酒,笑稱這是遺忘汁。

當他飲酒,舌尖掠過杯緣,那總是令我想起他的利齒是如何在我指節上留印,想起那柔軟的唇與濕熱的舌停留在我的脖頸之間,想起從那張口中發出的嗚咽與呻吟。總是在這個空間裡,我會想起那令人身體發熱的關於被束縛的他的種種。

「你怎麼會喜歡被綁啊?」我有時會趁著酒意,問些平時沒有機會過問的事。

「因為繩子是權力交換的實體化,這是你說的,」他不著邊際地回應,臉上帶著歪斜的笑。但他頓了幾秒,收起笑容後答道:「只是因為很輕鬆而已。」

「你說被綁嗎?」

「對啊,」他用力地點頭,「我什麼都不用管,只要把自己交給另一個人就好。背負責任太累了,成為奴隸的話,就能把一切都交給主人。」

「所以我算是你的主人嗎?」我打趣地問道。

他抬頭,直直地盯著我的雙眼。

「我喜歡你把我綁起來。你不是也很享受控制他人的感覺嗎?」突然,他撐起身體,抓著我的肩膀,大聲地問道:「你拿著繩子的表情跟平常根本不一樣!承認吧,你喜歡控制我、看我的反應對吧……」

我楞一楞,推了下他的肩膀:「欸,你喝醉了嗎?」他順著我的力量搖晃,沒有即刻回應,肯定是醉了。

我開始懂得觀察他的眼神,當平時的那股睿智、理性(無論是因為酒精或氣氛)褪去,平時難以察覺的他的赤裸的慾望便會在此時浮現。我會試著抓住每一絲線索,順著他的雙眼去猜測他的幻想。

「你喝醉了嗎?」他反問我。

「還好,」我說,接著湊近他的耳邊,「今天要嗎?」

他對我眨了眨眼,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接著露出有些期待卻又羞澀的笑容,緩緩地點頭。我於是扶他起身,將空掉的酒杯交還給酒保,對方看著我,又看了看他,臉上露出謎樣的微笑,於是,我也禮貌性地勾了勾嘴角。他或許是認為我和士淇正要去某間旅館裡大幹一場吧。這樣的猜測也並非一次兩次,然而,我並沒有打算澄清。

我們的實踐從來不包含任何形式的性愛。這是屬於我和他的乾淨的秘密。


在沒有聚會可以參加時,我和他偶爾會約在我的租屋處,雖然沒有吊點,但還是能實踐地面繩縛,或者一繩互動。

「最近壓力真的很大吧。」我稍微攙扶著他進門,而他踩著不穩的步伐,熟門熟路地將背包與外套放在我的床舖旁邊,自在地盤坐在地。

「啊……也快口試了。」

「我們下次還是去聚會吧?」我將裝著繩子的方巾包拿出來,跪坐在他的面前,「那邊有吊點,也比較舒適。」

「我覺得你的房間也很舒適。」他環顧著小小的空間,一張床、一對桌椅、一間衛浴,地板上鋪著柔軟的地墊。他稍微將頭靠在床墊上,雙眼逐漸迷濛,我明白他已經進入狀態。

自從和他的第一次實踐後,我們又嘗試了無數次,無論是想要練習特殊繩路、還是他主動詢問、或只是如今天一時興起。我們逐漸建立起了一種默契:當他平時的氣場淡去,代表他的身體由我接管。

我稍微傾身向前,低聲問:「你想把衣服脫下來嗎?」

一瞬間,我幾乎以為他要點頭了,然而他有些艱難地搖頭:「抱歉,我不想脫。」

「沒事,我只是問問。」說完,我輕輕地抱了下他,而他也伸手環繞住我。

「我知道你之前的實踐對象願意脫,」他的聲音軟化在我耳際,「抱歉,我只是不習慣在別人面前裸露,不是你的問題。」

「你不需要道歉,」我堅定地說道,「我們的實踐是我們,重點是我們都能享受過程。知情合意,拒絕不需要理由,BDSM的守則。」

「嗯。」他發出一聲撒嬌般的鼻音,稍微蹭了下我的肩窩。

我放開他,接著慢慢地抓起他的雙手。我看見他露出只出現在實踐中的順服的微笑,像是崇拜、仰慕,以及渴望。彷彿壓藏在他深處的猛獸被釋放出籠,以飢渴的姿態蹲臥我面前,等待我的馴服。總是那種直接又赤裸的慾望使我從胸肺處開始蔓延烈火。

我扯住他的雙手,看見他有些吃痛地皺起了眉,但沒有反抗。我在他手腕處打了雙柱結固定,並高舉過他的頭,最後將手固定在他背後。他挺直了腰,任由我將繩子纏繞在他的上半身。

交叉的繩路壓著他的衣物、皮膚,使他的氣息一下緩、一下快,近乎沉默的狹窄空間中,他的呼息與我的吐氣使空氣混濁,每多吸入一口,腦子就更為暈眩,而他在我眼中的模樣也更情慾。

儘管沒有脫去衣物,他身體的曲線也被我的繩子勾勒了出來。纖細的身體卻能摸得到肌肉的線條,因腰脊直挺而向前挺出的胸型也被繩子拘縛。繩子成為了我的手的延伸,每一個細微的摩擦、抽繩的速度,我欣賞他的身體因此而震顫、閃躲。

啊,他的雙唇微開,紅嫩的舌若隱若現,幾乎要將我推入萬丈深淵。

我將自己擠進他的雙腿之間,雙手高舉且被固定的他,只能以夾雜愉悅與疑惑的雙眼看著我。我將身體朝他貼近,直到能夠感受他的體溫,他看著我的動作,口中發出細微的喘息。

確保他的注意力在我身上後,我將手指放在他的唇上,讓慾望隨氣息吐出:「舔我。」

那雙失去聚焦的瞳孔在一瞬間放大,而隨之覆蓋而來的某種濃烈的情慾幾乎也在一瞬將我吞沒。短短的兩個字,使他的呼吸變得急促且滾燙,壟罩空間的濃稠氣體越發沉重,我們幾乎要融化為一體。

接著我看見了那紅潤的唇緩緩張開,呼出的熱氣使我的指頭幾乎是燒了起來,從那滾燙的口中探出一塊濕熱的肉,帶出的唾液牽成絲,接著舌肉就以極為緩慢且迂迴的方式,在我的指尖留下一塊水痕。

我稍微使力,將食指與中指塞入他的口中,壓住他的前舌同時,他皺起了眉,而雙指很快地從兩側被包覆。我能感受到他的牙齒壓在指節之上,於是我試著在他口中翻攪,而他發出嗚咽的同時,順從地張大了口,舌頭與兩指周旋,說是舔拭,更像是在親吻。

接著,我緩緩地將指頭抽出,而他像是捨不得似地,唇舌停留在我的指間,順著我抽出的速度舔了一圈又一圈。我看著沾滿唾液的手指,以及他漲紅著臉喘息的模樣,戴著眼鏡講解艱深觀念的他蕩然無存,此刻用那充滿渴望的眼仰視著我的,只是被我拘束、調教的獸罷了。

啊,說是佔有太過強烈,憐愛又過於柔軟。於是我俯下身,將他擁入懷裡。他的身體好燙、好熱,如同他的舌。

「……士淇、士淇……」我輕聲呼喚他的名字,以自己都聽不清的音量。

過了幾秒,我聽見他以顫巍巍的嗓音,斷續地道:「……我……不是楊士淇……」

「那你是誰?」

在呼吸的間隔中,他囁嚅著:「我是你的狗,主人……」

「是嗎?」我將頭埋進他的肩窩,在他耳邊低聲回應:「你想當我的狗嗎?」

他以雙腳環住我的腰際,我們的身體以更加親密的方式緊貼。

「對……我想當你的狗。」

我壓住激烈地鼓動著的心臟,艱難地以穩定的嗓音道:「不對,再回答一次,你是不是想當我的狗?」

我感覺到他停頓了一會兒,接著將嘴唇湊進了我的脖子,以那熾熱且充滿欲求的舌頭舔過了我的喉結。

在唇舌之間,我捕捉到了那聲溫順、服從、無人格殘留的:「汪。」



「當主人是什麼感覺?」

那個混亂的夜晚是怎麼結束的,我已經忘了,只記得腦子被過於飽滿且滾燙的情緒充滿,實際上與士淇發生了什麼、做了什麼、說了什麼,全都模糊不清。

我們周旋在繩子之間,最後太過疲憊,什麼也沒收拾就在地墊上睡著了。再睜開雙眼時,正午的太陽已經從窗外撒入,而士淇側躺在我身邊,還未清醒。

我先是去盥洗,接著將他叫醒後,從冰箱拿出牛奶與所剩無幾的麥片,裝了兩人份放在桌上。直到坐在餐桌前,我們都不發一語。而他看著麥片,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那難以用三言兩語解釋的問題。

「看著對方服從,滿足我的支配欲。簡單來說是這樣吧。」我說。

「怎麼會有支配欲?」

「不為什麼啊,」我有些煩悶地用湯匙撥動麥片,反問:「那你怎麼會想被支配?」

「因為可以放下一切,將自己交給主人。」他聳聳肩,一派輕鬆地回應,舀了麥片送入口中。

我看著他,正想講些什麼的時候,手機鈴聲響了起來。我看了眼解鎖畫面,忍不住嘆了口氣。

「誰?」他自然而然地問。

「我媽,」我邊說邊轉身離開,「接個電話。」

我無視他強烈的視線,轉身走入浴室,滿不情願地接通了電話。

說起來,聽見母親的聲音算是在不久之前,自從考進了研究所,原本固定的通話變得頻繁,我還得花時間一再地解釋生活有多忙碌以至於沒法回應每通來電。母親的聲音總是太過急躁且沒有盡頭,每一次談話都像是世紀之久。

當我走出浴室時,士淇立刻轉頭看我,視線就這樣跟隨著我直到坐下。

「還好嗎?」他開口打破沉默。

「沒有不好啊。」

「……你很久沒見你媽了吧?」

我下意識地抬頭怒瞪他,但很快地又別開了視線。他的表情過於擔憂,令人無法直視。

「我的老家本來就不在台北,」我說,「我現在很忙,沒時間回去。」

「你不想家嗎?」

「想不想家跟我有沒有要回家無關吧。那你呢?你不想家嗎?」我試圖壓抑尖銳的諷刺,但看他有些退卻的表情,我想我是失敗了。

他終於低下了頭,正當我以為話題告終,他卻是硬補了一句:「我覺得,你還是要多回去看看家人。」

匡噹一聲,原本握在手中的湯匙被我摔到地上,一些牛奶被潑灑在地。連我都被自己無意識的行為嚇了一跳,士淇更是睜大了雙眼,帶著歉疚與恐懼地看向我。

「抱歉,我的錯。」我立刻站起身,撿起湯匙後擦拭地板。

「是我太多嘴了,抱歉。」

「不,沒事,」我硬是擠出幾聲乾笑,試圖緩解氣氛,「你今天怎麼了,太累了嗎?身體不舒服?」

他將湯匙插入碗中又拿起,似乎欲言又止。於是我將地板清理乾淨後,走到了他身邊,伸手放上他的肩膀。

「你還好吧?一大早就問主人什麼的,我昨天是不是做了讓你不開心的事?」

他搖搖頭,低聲地說道:「沒有,我覺得……挺好的。」

「是嗎?」我稍微抬起他的下巴,讓他仰頭。那一瞬,他的神色軟化,乖巧地任由我觸碰,「哪個部分挺好的?」

「你……」他開口,又閉上,似乎在斟酌言語,最後他深吸了一口氣,才緩慢地敘述:「你操控繩子在、在我身上的方式……」

「還有呢?」

「你很常抱我……」

「嗯,還有呢?」

「還有,你說……我、我很……乖……」他的聲音越來越小,連同他的視線一起飄向了別處。

「當狗是什麼感覺?」我問道。

他看著我幾秒,才開口:「你想聽簡單版還是複雜版?」

「簡單版剛剛聽過了,複雜版吧。」

「好吧,」他再度用湯匙攪拌麥片,我想他的麥片都軟掉了吧,「我覺得,當狗是一種去人格化,我在那樣的情境中,以狗的方式去服從主人,完全擺脫了我人類的身分、人格,還有個性。我覺得,那是一種清洗。」

「很有趣的詞,」我重述了一次:「清洗。」

他不置可否地聳肩,接續著說:「去除自我人格是一種清洗,將『我』這個人從身體上洗去。雖然這種清洗並不會使『我』變得乾淨,但是在思想上,至少能脫離那種維持人類自我的骯髒感……」此時,他停頓了一下,換上了更為黏稠的語氣道:「而且在那種情境下,可以被主人以狗的方式疼愛……」

說著,他抓住了我的手,將我的掌心貼到他的脖子上。屬於人類的溫度連同脈搏的鼓動扎實地傳入手心。

「我喜歡你當主人的時候碰這邊,」他直視著我的雙眼,我幾乎要被那混濁著無數情慾的瞳給吸入,「彷彿連呼吸都能被主人掌控,那感覺很好。」

他帶領著我的手,撫過他的頸側、下顎、臉頰的輪廓線,最後停留在唇上。他伸出還沾著麥片黏膩甜味的舌,緩慢舔過我的食指指尖,並張口輕咬了一下。那若即若離的行為,讓他的形象在楊士淇與狗之間交錯,令我失神。

「這是狗示愛的方式嗎?」我問,而他只是咧嘴笑了下,以雙唇觸碰我的手背。

阿和,我在想啊,你想當主人,是不是生活給你的掌控權太少了呢?是不是你覺得自己能控制的事情太少了呢?」

他的聲音聽起來好遙遠。我只是聽著,遲遲無法做出回應。



在那之後,我們之間並沒有任何改變。兩台電腦與兩杯咖啡是我們在陽光之下的最佳距離。我的視線偶爾會越過那脆弱的界線,看著他的黑瞳因閱讀電腦上的資料左右轉動,或者因疲勞而緩緩閉上再張開。

隨著寒風灌進日子裡、夜晚的時間拉長,我們之間的距離不再被限於咖啡店的那張桌子。在寒冷的空氣中,我們有足夠的理由讓肩靠著肩,使彼此的聲音更加清晰。

「你寒假有什麼打算嗎?」

高掛在建築物兩側的彩燈蔓延,我們沐浴在雜沓的人群之中,而他的疑問與鬧區播放的聖誕歌曲混合在一起。

「不知道,」我稍微放大音量,好蓋過背景的吵雜,「先把期末考考完吧。」

直到他提起,我才意識到一學期即將進入尾聲。不知何時起,我忘記計算與他共享的時間,從那間酒吧,逐漸擴展到聚會、我的租屋處、書局、公園、電影院、鬧區、餐廳,瑣碎地散落在季節交替之間。

「考完去跨年嗎?」他並沒有學我放大聲音,反倒是稍微往我的方向靠近。

「可以啊。」我直接地回應。

「嗯。」他發出愉快的悶哼,而我們繼續漫步在浸泡於節日中的市區。

或許唯一的改變,是當我們走入黑暗之中、密閉之中,或者足夠安全且私人的空間之中,他屬於楊士淇的那部分人格就會變得更薄弱。甚至不用戴上項圈,只要將租屋處的大門鎖上,他便會親密地擁抱我,任由我將他的背包、外衣給取下,領著他坐下。他會歛下視線中的銳利,以犬類那般飢渴、期待、仰慕、順服的眼神望著我。

我會由上而下撫摸著跪坐著的他,像編花圈一樣將繩結串成一圈,套上他的脖子,告訴他:「現在開始禁止人類語言。」

從那刻起,他便不再是楊士淇。他會如幼犬一般蹭上我的手,用嗚咽與悶哼替代語言,以舔舐表達情緒。我會拉著牽繩,領他爬行到不久前購入的寵物碗前,我偶爾會加入開水、牛奶,若是晚餐時間,我會將便當的飯菜倒入,讓他以狗的姿態進食。

與其他犬奴調教不同的是,我們同意了讓他衣著完整,並且不需要配戴狗面頭套。我喜歡他以人類的樣貌實踐,行為與外觀的強烈矛盾總是令我更加興奮,我想他也有所察覺。

有時,吃完飯,我們便會蜷縮在房間的一角,一起觀看串流平台的影集、電影,或者就這樣讓他趴在我的腿上,聽著電腦流洩出的樂音,望著窗外入夜的景色發愣。他蓬鬆的短髮摸起來十分柔軟,而順著背脊來回撫摸,就能感受到他往我貼近。兩具身體的呼吸起伏重疊,那些時刻,我總感覺自己完整地擁有了他。

如果他當天想被繩子綁起,他便會撒嬌般地蹭著我的脖子,咬著牽繩塞入我的手中。我們會移動到柔軟的地墊上,綁起他的手、固定他的腳、戴上眼罩剝奪他的視線。失去對自己身體的掌控權,他此時能依賴的事物,只有我。

「你就這麼喜歡被綁起來嗎?」我環抱著無可動彈的他,在他耳邊呢喃。

他的身子會因我的一字一句而顫抖,半開的雙唇似乎想發出一些合理的聲音,但最終吐出的只是淺薄的喘息。我會捧起他的臉,試圖從那片迷離之中抓取意識。

我時常在想,為什麼他會如此吸引我呢?楊士淇,他是個理性、沉穩、含蓄的人,他能以自己的方式掌控他的人生。然而,像他這樣強大的人,在我的面前只是一隻狗罷了。一隻會對我搖尾乞憐、沉浸於自己的慾望的脆弱且情慾的狗。

啊,那該死的優越感與支配欲,總是令我暈眩。

「我是你的主人,對吧?」我總是這樣反覆地問著他,而他總像是查覺到語氣中的不安般,報以熱烈的舔拭回應,「對、對,你是我的乖狗狗。」

我們的實踐時間越來越長。從初嘗試的幾十分鐘、幾個小時,慢慢地,若是太過疲倦,他便會留宿一晚。在凡人的世界,我們以學長學弟的身分見面;回返陰影之下,沒有酒精、沒有刺耳的音樂、沒有其他實踐者、沒有吊點或設備,只有我跟他、我跟我的狗。主人與狗。沒有性愛、沒有牽掛,只有主人對狗的愛與狗對主人的愛。

我們極力地維護這樣的平衡。


他的口試結束了,我的期末也結束了,那天,我們一時興起去走了附近的登山步道,下山後又到附近共進午餐,下午在文藝特區消耗了好一段時間後,吃了晚餐也沒能捨得道別。

「在附近走走吧,」他提議道,「消化一下。」

於是我們漫步在附近的公園裡,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無所謂的話題,不久前的電影、最近的新聞、即將來台開演唱會的音樂團體,那些遙遠的事總是被用來填補我和「楊士淇」之間的空隙。

走累後,我們找張長椅坐了下來,投了瓶飲料後就這樣望著入夜後仍有許多人散步的公園。我們肩頭的距離不過幾公分,卻讓我覺得異常疏離。

口袋裡的手機再度震動起來,我連看都不看就乾脆地關機。

「怎麼不接?」他問。

「怕吵到你。」

「不會啊,你現在回撥吧。」

我轉頭看他,但他的視線聚焦在遠方。

「我覺得今天很開心。」我說。

「太突然了吧。」他笑了幾聲。

「沒有啊,想到就講而已,」我將身體的重量往後壓在椅背上,看著他的後腦勺問:「你有兄弟姊妹嗎?」

「沒有,」他轉過頭看我,面露疑惑,「幹嘛突然講這個?」

「有點好奇你會不會在寒假回老家之類的。」

「幹嘛,你一個人在台北會寂寞嗎?」他調侃地推了下我的腿。

「才不會,我已經習慣在這邊了。」

「最好是,」他滴咕著,視線飄向了我的口袋,像是不經意地說:「你家裡有聯絡你嗎?」

他略帶試探的問句使我警戒地回應:「幹嘛聯絡我?」

「放寒假,問你要不要回去之類的啊。」

「那你家裡有聯絡你嗎?」

「沒有。」語畢,他直直地盯著我看,似乎等待著我的正面回覆。

「……好吧,有,」我喪氣地垂下肩膀,不情願地解釋:「但我覺得有點煩,而且我寒假還要回實驗室。」

他的視線仍停留,令我不自在地別過頭。那股直率幾乎是某種譴責,而他選擇沉默使我更覺羞愧。

「你不想回家啊,」他以溫和的嗓音平舖直述地說道。我不置可否地聳聳肩,而他理解地點了點頭,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在家裡壓力很大吧。」

我感覺他也放鬆地將背部往後靠,使我們兩人的肩回到了不過幾公分的距離。

「你要談這個啊?」我想笑著打發,然而他不帶一絲笑意的臉打退了我的想法。我們沉默地對視了好一段時間,直到我的雙眼習慣了黑暗,而他隱沒在陰影下的五官變得清晰。

「你最近看起來有點疲倦,」他告訴我,而我無法反駁,「電話響個不停卻不接,我猜可能是家裡的事情吧。」

「好吧,」我妥協道,「你想知道什麼?」

「你跟家人……」

「不怎麼好,」我打斷他的疑問,「我過去的人生根本不是我的,在那個家總是喘不過氣。就這樣,聽起來很幼稚吧。」

「……我不確定,」他又放輕了音量,「你不試著跟他們談……」

「你不確定的事情就不要給建議了。」話剛出口,我才意識到自己的聲音有多不耐。

「抱歉,」他這次並沒有被我嚇到,反倒是冷靜地道了歉,「每當談到家人,你都會變得很暴躁。」

「我知道,所以我才不想談,也沒打算解決,這種問題就讓它放著爛掉就好。」

我們又安靜地望著對方,接著他側過頭,靠上了我的肩,靠在大腿上的手握住了我的手臂,安慰般地上下晃動。

「回家吧?」他說。

「各自回家?」

「回你的家。」他以下巴抵著肩頭,眼珠轉向我,使我有些緊張地環顧四周,確認沒有任何異樣的目光。

「你想實踐?」我有些不可思議地壓低音量問道。

「對。」

「在這種話題之後?你怎麼會覺得我有那個心情?」

「這種話等進了房門再說吧。」說著,他以雙唇觸碰我的耳廓,接著很快地站起身,路燈下的他的臉明亮得刺眼。他拉起了我的手,而我的雙腳自動地跟了上去。


我們踉蹌地關進房內,而他不同於以往,躁進地脫下了我的背包、外套,連同自己的都丟在一邊,一下就把我拉倒在地墊上。

「你怎麼了?」我茫然地將他推開,而他那雙理智尚存的眼更令我不解。

「提起那種問題是我的錯,」他乾脆地說,「我今天本來想跟你好好地過的,好不容易期末結束、口試結束,我們現在應該要快樂地玩在一起才對,」說完,他欺身上前,雙手探進衣襬之下,同時放軟了音調道:「把我綁起來,好嗎?」

「……我去拿繩子。」說著,我將他從身上拉開。

看著手中成綑的麻繩,想將他束縛的慾望幾乎是本能地從雙手蔓延,但眼前的士淇卻是如此陌生。

他爬過來跪在我的腳邊,頭靠在大腿上,問:「你在猶豫什麼?」

「你今天看起來不想當狗。」我說著,撫摸他的頭髮。

「綁我吧。」

我躊躇了一下,最終還是蹲坐了下來,示意他轉身。彷彿回到了最初的實踐,我以溫柔地手勁將他的雙手固定在背後,綁了一個最基礎的後手縛。當我繞到他的正面調整胸繩時,突然,被丟在門邊的外套裡傳出了鈴聲。

我有些錯愕地站起身,抱歉地看了他一眼,但他撇頭示意我去接,於是我邊走邊碎念著:「我明明關機了……」

好不容易將手機從口袋裡挖出來,我想也不想就掛斷了來電,並確保手機真的關機後才往回走。然而,我發現他直挺挺地坐著,一樣用那雙毫不避諱的眼盯著我。那股視線有如他雙手的延伸,緊緊地嵌住了我的脖子。

「我覺得你應該回去看一下家人。」

他平時柔和悅耳的嗓音化成了利刃,以沒有想過的方式劃開了我的肺,炙熱的氣體自裂口溢出,如瓦斯漏氣般斯斯作響。我大步來到他面前,由上而下怒瞪著他:「你什麼都不知道。」

我確信他能感受到憤怒,然而他並沒有退縮。

「我知道,」他以堅定得令人煩躁的語氣道:「不去的話,你會後悔的。」

「你又知道了?你憑什麼說這些?」我一把抓住緊縛著他的胸繩,將整個人往上一拉,而他吃痛地皺起了眉頭,但無從反抗。我放大音量:「像你這種人怎麼可能會理解?怎麼能想像我過去的人生?」

他痛得緊閉雙眼,原本鮮紅的唇被他咬得泛白,但他仍掙扎著開口:「我知道後悔是什麼感……」

「你憑什麼教訓我?」我蹲下,用力推了下他的肩膀:「你要不要看一下現在的狀況?你被我綁起來,被當成狗對待還一臉享受,然後現在跟我扯這些大道理……媽的,你只是個變態。」

他倏地睜開雙眼,我從未看過那雙漆黑的瞳如此沉靜,然而那純黑之下卻是蠢蠢欲動、翻騰不定。此時,他抬起沒被束縛的腳,輕輕地按在了我的胯下,同時他挑起了眉,使燥熱爬上我的臉。

「你很需要我這隻狗吧?」他並沒有語帶嘲弄,反倒是用相對輕柔的嗓音,道:「我是你唯一能掌控的事物,不是嗎?就算離開家鄉,你還是找了很久,不是嗎?」

我看著他的唇舌一張一合,爬滿全身的熱度分不清是羞恥或怒火,言語卡在喉頭,任何反駁在此時都是無謂的掙扎。突然,他的腳輕輕地踢了一下,而幾乎是在腦袋轉動之前,我已經將他壓倒在地,手背的青筋突出,掌心狠狠地嵌在他的脖子上。

「好啊,你是我的狗,那憑什麼講人話?」我對他怒吼:「你還穿著衣服啊?狗有資格穿衣服嗎?脫下來啊!」

他稍微蜷縮起身子,難受地咳了幾聲,但那不足以將我拉回現實。我將他側身壓制在地上,無視他的扭動或呻吟,硬是將他的衣服從繩子底下胡亂地扯出來,抓著衣襬用力向上翻,直到他的胸、腹、腰全都暴露在空氣之下。

然而,光是那一瞥就使我定格。

大面積的燒傷痕跡鋪蓋在他的腰間、甚至擴展至下胸,而左腹有一條不容忽視的如刀傷留下的痕跡。痕跡的突起凹陷如山丘在他皮膚上延伸,那不規則的形狀隨著他短促的換氣起伏。他正死死地盯著我,烏黑的瞳似乎染上了一層極淡的水氣,但那股視線之鋒利、尖銳,令我不得不將臉別開。

「你怎麼了?」他毫無生氣的開口:「恐怖嗎?噁心嗎?覺得討厭嗎?」

「這就是你不想脫的……」

「快點啊!」他突如其來的大吼打斷了我的思緒。他的嗓音沙啞、碎裂,彷彿有太多的字彙要從他的口中噴出,撕裂他的脣舌,「趕快脫掉、趕快開始做啊!」

我一楞,不知所措地組織話語:「不是、我沒有……」

「不要再廢話了,你不是一直都很想幹我嗎?」他不理會我,持續以近乎忿恨的語調:「你在外面想靠近我、在實踐的時候會勃起,我們什麼親密的事情沒做過就差做愛了,好啊,現在我同意了,做啊!你之前也會跟實踐的人做愛吧,知情合意,我現在合意了啊!」

我看著他氣喘吁吁的樣子,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只得緩緩地將手中抓著的布料蓋回他的身上。

「抱歉,但我沒辦法……」

「為什麼?」

「因為你……」

「疤痕怎麼了嗎?」他的語調高亢,掙扎著直立起身子,儘管雙手被綁在身後,他還是將臉逼近至我面前,「你也會打我、羞辱我,在我身上留下痕跡,這不一樣嗎?我以為你是那種看到犬奴哀鳴就會興奮的人,這樣才能滿足你的控制欲,不是嗎?」

他的雙眼迸發出無數火花,那樣激進、躁動的他我從未見過。

「但是,你看起來很痛……」我試著放軟嗓音,「這些傷痕是會留下創傷的吧。」

「狗不會有創傷。」

「會的,而且士淇,你不是狗啊。」

我看著他深呼吸、吐氣,嘴角撐起一抹冷笑,淡淡地問:「所以,對你來說我還是人類啊,」接著他轉身,道:「拆掉吧。」

「士淇……」

「拆掉吧。」他的語氣不容反駁,於是我只好照做。

麻繩在我的指間摩擦,而他的身子隨之輕微搖晃。空間寂靜地令人發寒,我看著他垂著頭的背影,傷痕的畫面在腦中揮之不去。

解開繩結後,他先是在廁所待一小段時間,而後走出來拾起方才被丟在地板上的背包。

「士淇。」我喚了他一聲,但他卻是停格了好幾秒才緩緩抬頭。我試著問道:「你今天為什麼……想要實踐?」

他垂著肩膀,玄關的燈不足以照亮他的五官,我只好安靜等待。

「對不起,」他的嗓音消散在我們的距離之間,「我不該反覆提起令你心煩的事,但我很喜歡你,所以不希望你經歷痛苦。」

啊,多麼自大的發言,但我卻無法出聲反駁。

「士淇,我也很喜歡你。」我試著直視他的雙眼,暗自祈求他能夠抬眼看我。

他沈默了一會兒,輕聲道:「我也很喜歡你,主人。」

語畢,他就離開了。



下次再見到他,已經是將近一個月後的事情了。我們依舊會在通訊軟體上聊些瑣事,無非是學校、生活,那些若有似無的事物。但他在某天很突然地約了見面,我答應後,他隔天就出現在了我家門前,彷彿中間空下的幾個星期都不存在。

我邀請他進門,幫他倒了杯牛奶,我們一樣坐在了地毯上,一同呆望著他手中的玻璃杯。

「我要準備出國念書了。」他說。

「是哦,」我點點頭,「什麼時後決定的事?」

「很久之前,只是最近終於有機會了。」

「所以你最近在忙這個?」

「嗯,」他停頓了一下,補充道:「去美國。」

「很好啊,」我看著他以三指扣住杯口,杯中的牛奶傾斜且平衡,「什麼時後離開?」

「不久之後吧。」

「我們還會繼續聯絡吧?」

他聳了聳肩,沒有回應。腦中充斥無數問句,太多資訊需要被釐清,明明可以隨意地從那沒見面的幾個星期開始,我卻只擠出了一句:「你知道我的本名嗎?」

迎來一陣漫長的沉默後,我才聽見他說:「不知道。」

「我叫詹和辰。」

「你希望我以本名稱呼你嗎?」

「對。」

「你知道這是一種徵兆,代表你希望我們的關係變得親密,」他轉頭看我,「你是這樣想的嗎?」

我半張著口,無法猜測他希望聽到哪種答案,只好輕輕地點了點頭。但他既沒有露出微笑,也不帶有失望,只是眨了眨眼,像是要把什麼從眼角擠掉似的。

「但我更喜歡叫你主人。」

「那也是我啊,」我立刻反駁,幾乎是以哀求的語氣,「不管是主人,還是一般人,那都是我啊。」

「一般人類之間的喜歡,可是比主人與狗之間的喜歡還脆弱哦。」

「我不覺得這兩者有多大的差別。」

「你把繩子拿過來吧,」他說完,將手中的玻璃杯放置於桌上,接著轉身面對我跪坐,「把我戴上項圈,我會把衣服脫掉,我們來做愛吧。」

「啊?」面對他的提議,我既驚慌又疑惑,「為什麼突然……這是你來的目的嗎?」

他那從容不迫的樣子與手足無措的我形成強烈對比。他緩緩地吸了一口氣,道:「跟狗交配輕鬆多了吧,沒有人類對人類的情感,也能夠帶來快樂,是合理的實踐,而且還能享受『主人』身分帶來的快感。」

「我又不是為了做愛才……」

「你現在不能跟我做愛,是因為你還在憐憫或懼怕我身上的疤痕,你還是把我當成人類。」

他的語氣中沒有絲毫一分玩笑,那令我背脊發寒。如有一片煙霧,若是為了看清他而向前撥開,他便會隨之散去。

「被人類愛著不好嗎?」

「人類總說他們不會離開,我賭你也打算這樣說服我吧,」隨著話語而來的,是他有些悲傷的視線,「如果以狗的方式被愛著,那我所需要的就不再是人類,而是主人。」

「但是你也喜歡我吧,」我不死心地追問,「我也喜歡你,這樣不就夠了嗎?」

我的聲音聽起來極其懦弱,而他的嘴角拉起了苦澀的弧度。

「我不適合以人的模樣被愛,人類需要背負的東西太多了,」他搖搖頭,雙眼的聚焦在我身後,「真的太多了。」

然而,他沒有否認我問句中的情境。我試著拉近與他的距離,他並沒有退縮,但我們之間的鴻溝卻沒有隨著我伸手觸摸他的臉龐而縮短。

「……士淇。」我呢喃著他給我的名字,而他雙眸中的悲傷遲遲沒有退去。

「我不是楊士淇。」他說。

我愣了愣,開口:「那楊士淇是誰?」

面對這個問題,他避開了我的眼神,「上一個說喜歡我的人。」

時間停格在我們之間,過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為自己停止了呼吸。

「為什麼這麼做?你還眷戀那個名字嗎?」

聞言,他搖搖頭。

「……所以,遇到新的主人,你會用我的名字嗎?」

這回,他輕輕地點了下頭。

我深呼吸一口氣,試著以平穩的嗓音問:「你真的愛我嗎?愛著你的主人?」

「真的。」

「你當狗的時候不能講話,我怎麼知道你愛我?」

他沒有回應,只是伸手撫上了我的臉頰,手指滑過耳根,掌心貼著下顎。他緩慢地往我靠近,直到他身上的氣味與我的混合,而我能從他的瞳孔之中看見自己。他張開了雙唇,將所有的思緒藏進閉上的雙眼。

我們的舌頭纏綿於彼此,以從所未有的方式。舌尖從上唇滑進內側,試探口中的每個角落,互相包覆、愛撫。唾液在啃咬與吸吮之間交換,我們以另一種格外親密的方式入侵對方的體內,品嘗對方的氣息。

舌肉濕熱又柔軟、熱烈且充滿情慾。他一遍又一遍地舔舐,從口中、唇上、脖頸、鎖骨,在身上流連的舌頭比我的心臟還要滾燙,而他的聲音已經在好遙遠的地方了。



後來,他不再回覆我的訊息,而我在各大通訊軟體上搜尋「楊士淇」也一無所獲。或許他自始至終都沒有向我吐實,但那也不再重要。他不了解我、我不了解他,時間就這樣流經我們,並且帶走了他。

我想起年幼時因車禍過世的那隻拉不拉多,在牠生前,我也被那又大又濕的舌頭熱情地舔舐過。但是,牠已經去到我永遠都找不著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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