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時值盛夏,午後高掛在空中的艷陽毫無保留的加熱大地,空氣就像是凝固了一樣悶熱厚重。我一個人躺在屋簷下的竹製涼椅,百無聊賴地看著家門前只停了一輛車的空曠平地。
嘉義阿里山鄉來吉村,是鄒族的部落,也是我每年寒暑假必去的地方。來吉村分成五鄰,而祖母住在最大的第二鄰,住家被水田、茶園、高山以及數不清的溪流包圍。
我看著遠方被染成靛色的高山發呆,村子安靜的不尋常,連平常汽車駛過的引擎聲也沒有,村子就像是被放進了真空箱,聲音全被抽乾了。偌大的屋子空無一人,只有桌上媽媽留下的紙條。上頭寫著她與舅舅、祖母一行人開車去了第五鄰,要我在家裡等他們。
蟬聲唧唧,只剩偶爾拂過的涼風與我細語,平時在村裡玩耍的孩子們今天也消失無蹤,或許是天氣真的太悶熱了吧。我看向躺在車子陰影下乘涼的kuma—一隻土黃色的拉不拉多犬—,牠也閉著眼,半截舌頭露在嘴巴外,腹部十分規律的上下起伏。
我實在無聊難耐,於是拖著沉重的身子站起,伸了伸懶腰,走到kuma旁邊,拍了拍牠的頭。
「我們去散步吧。」我對牠說道。
牠懶洋洋的睜開眼,好像隨時都會再睡過去。我又拉了拉牠的耳朵,牠這才緩慢的爬起來,也伸了一個大懶腰,接著甩一甩身子,慢慢地朝大門跑去。我快步向前,跟在牠身後。
出了鐵門後,先是經過一段石階,接著左轉便是一個大斜坡。我連跑帶跳的下了斜坡,差點摔在十字路口。下斜坡後,就是一個三岔口。
往右走是往第一鄰的路;往中間走,會到一個佈滿碎石的大空地,旁邊就是香蕉園。我決定往左走,那是一條橫跨第二鄰的路。
我一左轉,kuma就晃著尾巴跟在我身側。
這是一條很緩的上坡路,被左右兩邊高矮不齊的平房夾著。每一戶幾乎都是以鐵皮搭起屋子,有別於都市,村人們的衣服豪不避諱的晾在外面,隨著風搖啊搖。四周延伸出許多小路,沒有明確的路標,只有路邊植物,我幾乎閉著眼睛也能說出路邊的每個擺設。一路上沒有任何人出現,甚至沒有一隻狗或貓,只有我毫無節奏的腳步聲迴盪在四周,顯得格格不入。
這趟路比想像中沉悶,kuma用力的喘著,又長又紅的舌頭一樣掛在嘴邊。我只穿了一件短袖短褲,也是汗如雨下。經過了這條路最後一棟房子,再往下就要到山裡去了。我們家的工寮正是在兩座橋後的山裡,我不花很多時間便決定繼續走下去。
山壁河流包夾,腳底下踩的不是柏油路,而是佈滿砂石與雜草的地面,有時還會有特別突出的大石塊,我便會踩在上面,再跳下來。算是這趟沉悶路上的苦中作樂吧。
我沿著蜿蜒的路走著,很快的經過了第一座橋。從橋墩往下看,是寬廣的河床。河水清澈得可以看清河底的每一粒石頭,以現在的天氣,我有個想直接跳進河中的衝動。
我看著滾滾河水,突然想起了我還在讀小學時,每逢暑假,大舅都會帶著我與表哥湯平下去玩水。其實比起玩水,我們更喜歡爬大石頭,他總是爬在我前面,我每次都得小跑步才能勉強跟上他。但當我不敢爬或是爬不上去時,他也總是會第一時間跑來幫我。
我很喜歡他。他懂事又聰明,更重要的是他很疼我這個小四歲的表弟。以前,我回到部落第一件事就是問湯平有沒有回來。但昨天回到家時已經很晚了,我來不及問,就先睡死在床上了。
我想著,忍不住笑了起來。kuma在橋中央搖著尾巴,一雙大大的黑眼睛直直地望著我,嘴巴還吐著熱氣,像是在等我跟上似的。我趕緊三步併作兩步跑過去。
過了這座橋,再過幾個彎後,會看見一座橋,這座橋叫「蘭花橋」,聽媽媽說是我的姑姑湯蘭花捐錢蓋的,她當年可是個大明星呢。我看著擺在橋墩那塊大石碑上的三個大紅字,不禁有點想念那個久不見的姑姑。往橋上走去,從這座橋往下看,仍是寬闊的河床,只是河邊多了一大叢一大叢的蘆葦和狗尾草。
記得以前,我與湯平也會到這個河床來,其中一個原因是這裡的石頭更多更大,我們常一起躺在石頭上,聽河水與蘆葦的對話。有時,他也會摘一大束的蘆葦給我,或是當成逗貓棒逗著我玩。
往下走,接著一條岔路,也是我最熟悉的路段。幾年過去了,這裡從來沒變,左邊陡峭、雜草叢生的路正是通往工寮的唯一途徑。Kuma好像早知道我要往哪走一樣,坐在左邊的路口,乖巧的搖著尾巴。
我跑過去,牠立刻站起身往上跑去,尾巴晃得更厲害了,看是很興奮。
右邊是高聳的山壁,左邊是高幾十公尺的山崖,下面是剛才看到的河床。這裡的路比剛才的更加不平整,只有幾十年來貨車刻在地上的胎痕。這裡的地上時常有水流過,我必須很小心才不會讓自己被絆倒或是滑倒。
或許是進入深山的關係,四周的空氣突然冷卻了下來,不像剛才那麼悶熱了,甚至還有點涼意。我跟在kuma後面,加快了腳步。
走了十分鐘左右,我終於在一個轉彎後看到了工寮的大門。突然,一陣笑語聲從工寮的鐵門後傳來。對一整個早上沒有聽見任何人類聲音的我來說,這簡直是天籟。
我趕忙往鐵門跑去,的確,門半開著,裡面一群人講著一口流利的鄒語,聊得十分開懷。
我推開鐵門,大步跑了進去。
-
「唉呀,這不是湯家的兒子嘛!」才剛踏進門,人還沒看到,一個老婦人的聲音就先傳了過來。
工寮的格局很特別,左邊是由鐵皮屋隨意搭起來的遮雨棚,底下擺著一個瓦斯爐和一套完整的餐桌椅,甚至還有一間臥室;而右邊則是祖父和小舅舅親手蓋的一棟小別墅,很寬敞。記得建造時,我還是個小學生,只會跟在一旁玩水泥。外頭刻著鄒族傳統的貝殼圖騰,漆著代表的黑藍紅三色。
我往遮雨棚走去,餐桌那圍了四個老婦人,每個臉上都帶著和藹的笑容,笑咪咪地看著我。
我走過去,喊了聲:「'aveoveoyʉ(你好)!」
她們聽見我用族語打招呼後,笑得更開心了,連連回應道「'aveoveoyʉ!」「'aveoveoyʉ!」臉上的皺紋好像要裂開似的,笑意滿溢而出。我不禁跟著微笑,朝她們走去。桌上擺著茶壺和幾個茶杯,她們好像已經在這裡聊了很久,垃圾桶裡還躺著許多餅乾的包裝袋。
突然,臥室的門被打了開來,一個與我年紀相仿的男生走了出來,剛好跟我對上了視線,我們彼此對視了幾秒。我記得他,甚至說是印象深刻。
在第二鄰與第一鄰之間有一家我每次回來一定要拜訪的早餐店,而他就是那家早餐店的兒子紹祥齊。我們小時候經常玩在一起,但自從他搬家之後,我們就鮮少見面。
「你是…」他看著我,臉部表情有點猙獰,眉頭皺了起來。
「你是阿齊對不對,」我篤定的說道,「還記得你呢!你怎麼就忘了我?」
我一說,他才恍然大悟頻頻點頭,「對對對,你是那個yonwe嘛!」
我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他從以前就是寧可叫我山地名字也不叫中文名字。
他用力的拍了一下我的背,道:「太久沒看到,瘦成這樣,你變成都市的飼料雞啦?」
「你倒是跟以前一模一樣,土雞。」我不甘示弱的回應道。這話惹的他大笑出聲。
他幾乎一點也沒變,還是記憶中的濃眉大眼、薄唇、挺鼻、身材高大、膚色黝黑,一個標準山地人的模樣。反觀我,光是身高就矮了他一截,雖然五官那鄒族人的神韻還在,卻比不上他純原住民血統的那樣俊秀。
一個老婦人走了過來,拍了拍我的肩,帶著濃厚的腔調問:「你怎麼自己跑來這裡啦?」
我脫口而出:「我想找ak'i(祖父)。」
「他還在工作餒,」她說道,「不如祥齊先陪你玩吧。」
接著,阿齊走回臥室,再走出來時,手裡拿出了兩支竹做的弓還有裝滿整整一桶的竹箭,他將其中一隻弓遞到我手中。
「我們可以去上面玩yanosuyu(弓箭)。」阿齊指了指上方,我知道他指的是更上面的另一個工寮。
「好啊。」我立刻應道,接過那把輕巧的弓。
阿齊往鐵門走去,一雙布鞋踩在落葉堆上發出啪嚓啪嚓的聲音。我將弓背在身上,跟在他身後走了出去。踏出去前,我想跟那群老人家說聲再見,便探頭往回看,只是我沒看見任何一個人影,笑聲好像憑空消失了。那瞬間,工寮就像被丟入水中那樣,陷入一片寂靜。
正當我覺得奇怪,想跑回去時,阿齊從前面叫喚我的聲音將我拉住。
「yonwe,快點!」他急促地叫道。
「來了!」我甩甩頭,趕忙跑出了工寮,跟在阿齊身後。
我把玩著掛在他腰間那把裝在有著精美雕刻刀鞘內的山刀,反覆地看著被磨得晶亮的刀刃,不覺發出驚嘆。
「你這麼喜歡這把刀喔?」阿齊手拿著高過頭的細長樹枝,像拿著長劍一樣亂揮著。
「上面的圖騰刻的很漂亮,」我由衷說道,「誰做的?」
「你的ak'i幫我刻的!」他自豪的單手插腰說道。
我發出羨慕的驚嘆,「好好哦!我也想要一個!」
「誰叫你那麼少回部落!」阿齊向我炫耀的晃了晃那柄美麗的刀鞘,扮了個鬼臉,接著轉身就跑。
「欸,等我!」
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下一個轉角,我努力加快腳步,但這趟路比剛才上工寮的那段斜坡還要陡,我跑得很吃力。在都市稱霸運動場的我,回到部落,在這陌生的林間,也只不過是一隻雛鳥。在跑過另一個彎,我已經筋疲力盡時,終於看見阿齊威風凜凜的站在工寮前的一塊大石頭上,手中還拿著方才帶著的弓,做出了拉弓的動作。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大步跑到那塊大石下。
他一個翻身躍下大石,做出一個完美落地的動作。我順勢推了一下他,道:「跑那麼快幹嘛?」
「笑你飼料雞!」他對著我又是吐舌又是鬥雞眼,我也故意學起他滑稽的表情,這次換他咯咯笑了起來。
「別看我這樣,我的射箭技術說不定還比你好。」我自信地轉身領他走進工寮。
雖然我們都叫這地方工寮,但這其實是湯家的墓園。三個籃球場大的空地,只有一處長滿了花草,在那裡就佇立著一塊巨大的石碑,上頭刻著湯家祖先的名諱。
我帶著他跑到另外一邊寸草不生的地,從一塊大石後方拿出了以前我在這裡與湯平玩耍時留下的紙箱,上頭勉強還看的清一圈圈的紅線,我都把它當作是標靶。
「給我一支箭。」我向他伸手,他便將一隻削得銳利的竹箭放在我手上。
我將箱子放在地上立好,轉身跑到離它大概二十公尺的位置。我揮了揮手,示意站在紙箱旁的阿齊離開。
待他退開後,我流暢的將箭搭上弓弦,右手的兩隻指頭抓住箭尾,左手抓住弓柄,伸出食指瞄準。我閉上一隻眼,箱子上的紅心重新聚焦。在確認紅心對準食指後,放手。咻的一聲,空氣被硬生生劃破的聲音清晰迴盪在這寬闊的空間,雖之而來的是箭扎實射進紅心的悶響,箱子應聲倒地。
這動作熟悉到我甚至不需要思考,孩提時學習射箭的記憶根深蒂固的卡在我腦中。雙手尤其如此,就好像有人從我身後扶著一樣,毫無猶豫,無論是施力點、握弓箭的方式、放手的時機,就跟反射一樣自然。
「哇嗚,」阿齊看著倒下的紙箱鼓掌,那支箭還緊緊地卡在紅心上,「我還以為你早忘了射箭,沒想到跟以前一樣純熟。」
「可不是嗎,我身上流著的是鄒族獵人的血!」我驕傲地舉起弓,仰頭大笑。
「你每次都這樣說,」他彎下腰扶起紙箱,「接下來換我大展身手了。」
他十分有氣勢的捲起袖子朝我走來,那瞬間,他還真有種獵人的感覺。我退開給他一個位置。他一派輕鬆的架箭、瞄準、放手,也是漂亮的命中紅心。
箭袋裡大概裝了二十幾支箭,我們輪流,直到箭用盡為止。結束後,紙箱的紅圈內插滿了箭,我們走上前去一一拔起,成就感難以言喻。
「都市可沒有這樣自由的練箭場。」我邊拔,邊感慨的說道。
「肯定的吧,」他說,「所以我才不想去都市。」
我抬頭看著他捻熟的收箭動作,沒有任何裝飾、充斥著野氣的臉龐,還有那每天在山地間奔跑練出來的強健體魄,好像是把大自然穿在身上那樣自由自在。老實說,我很羨慕他。
「對了,kuma呢?」
他這一問,我才猛然想起那隻拉不拉多。回想一下,牠好像從我進到工寮後就不知道跑哪去了。
「不知道耶,」我說,「沒關係吧,狗都這樣。」
「也是,」阿齊邊說點點頭,「那你怎麼突然一個人跑來工寮?」
「我要找ak'i。」
「這樣啊。」他若有所思的低下頭,接著,從褲子口袋掏出了一個小小的竹筒,接著交到我手上,「這個給你吧。」
我接過,仔細打量了一下。竹筒只有一個手掌大,正面刻上了貝殼的圖示,上方被割開了一個小縫,感覺是可以投東西進去的。
「這是存錢筒嗎?」
「是啊!」他笑著比了個讚,「喜歡吧?」
「當然啊,」我瘋狂點頭,將它收進口袋,「不會是ak'i給你的吧?」
「zou(對),」他調皮地笑了一下,「是他要我給你的啦。」
我隔著褲子口袋摸著竹筒,上頭紋理的觸感很清楚的傳遞到我的手心。
在我年紀還小時,曾經跟ak'i討竹子做的存錢筒,只是當時他拖了很久,我遲遲沒有拿到,也就這樣淡忘了。沒想到,在多年後十四歲的我還有機會拿到這份禮物。
「我想找kuma,」阿齊邊說邊將箭袋和兩把弓背上肩,「你先去魚池吧,ak'i可能在那裡。」
「好啊。」我隨口應道。
「那我找到後就回你家等你喔。」他說道,轉身往鐵門走去。
我看著他高大的背影,突然覺得有些陌生。就像看著時間走過的痕跡,轉眼間,我們都變得更成熟,不再是成天到處玩耍的孩子了,也不再是一起爬屋頂還被抓起來罵的年紀了。
我也轉過身,往他的反方向走去。墓園的最底有一條寬敞的斜坡,往上走後會連到一個大水池。以前的池水可清澈了,只不過現在幾乎沒有人去,只剩下泥沼般的爛泥地。
「yonwe!」阿齊的聲音突然從身後傳來,我回過頭,他正站在大石上。
我朝他揮了揮手,他也用力的揮了回來。
「yokeoasu(再見)!」他朝我大喊,不等我回應,他便跳下大石,消失在我的視線中。
那瞬間,在工寮時那奇怪的感覺又湧了上來,我的世界再度被丟進水中,陷入一片寂靜。頓時,一陣莫名的寂寞感從心臟開始蔓延,我突然覺得呼吸困難。我伸手抓住胸口,甩甩頭,往斜坡跑去。
-
我沿著斜坡慢慢走著,腳底下堆著一層厚厚的落葉,每一步都得抬高腳才免於陷入落葉堆。不到三分鐘,很快就到了平地。右轉後,被樹木包圍的大窟窿出現在眼前,裡頭正如我所預料,一滴水也沒了,只剩一灘灘爛泥和落葉。
突然,我看見對面的草叢裡似乎有動靜,我快步沿著窟窿外圍走著。
「ak'i!」我大喊。只見那草叢又晃了晃,從裡面鑽出了一個人。
那人身材又高又瘦,頂著一頭染過的褐髮。我努力地看,對方似乎已經發現了我,正朝我走來。隨著對方接近,輪廓越來越清楚,我定睛一看,竟然是湯平。
「嗨!」湯平朝我揮舞他手中的樹枝。
「平平哥哥!」我興奮地跳了起來,朝他狂奔過去,剛好一頭撞進他的懷中。
他溫柔地摸了摸我的頭,問道:「你怎麼自己跑上來?很危險欸。」
「我來找ak'i,」我緊緊抱住他的腰,「而且我是跟阿齊一起來的。」
「是喔,那阿齊呢?」
「他去找kuma,然後回家等我。」
我放開湯平,仰頭看向他。一開始,他的臉還有點陌生,太久不見,但他的五官仍如記憶中那般清秀。有別於阿齊,湯平的皮膚很白,接近蒼白,鼻子嘴巴都小巧玲瓏,連眼睛也是瞇成一條線,笑起來就像一隻招財貓。他感覺又瘦了,剛才抱著他時還隱約摸得到肋骨的形狀。
「那你怎麼在這裡?」我問他。
「剛才ak'i載我上來的啊,」他說道,手搭上我的肩帶著我往回走,「我剛才到部落,想說先來這裡晃晃。果然水都乾掉了。」
「有水比較好,」我說道,開始玩起了他掛在我肩上的手,「我們去找ak'i吧。」
「先去山豬公園要不要?」
「也可以啊。」
山豬公園剛好跟工寮的路相反,在過了蘭花橋後右轉,走個十分鐘就會看到用稻草和竹子架在路邊的涼亭,一旁草地上有四隻用石頭彩繪出來的大山豬。我跟湯平最大的默契就是看到大石頭的反射動作就是爬,因此山豬公園也成了不能下去河床時的攀爬場。
我們走出墓園,接著就沿著原路走回工寮。經過工寮時,裡面仍是一片安靜,好像一個人也不在,我不禁好奇起剛才那四位老婦人去哪裡了,就連阿齊也不知道跑去哪了,kuma也一樣跑不見了。
不過,能見到湯平真的很開心。一路上,他跟我說了他在高中做原住民專題的事,還有大舅舅的趣事。他說,大舅舅最近拿到了傳統樂器—鼻笛,每天在家裡一直吹,吹到他都覺得煩了。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大舅舅一直以來都是個很風趣的人,光是想像湯平跟舅舅鬥嘴就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湯平一直都很喜歡鄒族的文化,以前他也時常跟我講述鄒族的傳說,我每次都聽得津津有味。
太陽已經不像剛出門時那麼火辣了,反倒變得涼快許多,時不時就有涼風吹來,十分宜人。很快,我們到了涼亭。
「天氣好舒服喔,」湯平邊說邊坐到稻草椅上,放鬆的靠著椅背,「特別想睡欸。」
「陪我爬一下啦。」我拉著他的衣袖指著其中最大的那隻山豬。
「好啦。」他站起來,跟著我走到那顆大石頭下。
他長的高,兩三個跨步就爬到了頂端。我還在底下努力找支點,他已經坐在上面等我了。他伸出一隻手,對我笑笑,我抓住他的手腕,他一個用力,我就被拉了上去。
「啊…好想去河床玩喔。」湯平邊說邊趴在大石頭上,臉貼著冰涼的石面,眼睛已經半閉上了。
「對啊。」我換了個角度,趴上他的背。
陽光和煦,耳邊傳來的是不遠處的潺潺流水,偶爾還有飛鳥的鳴叫,蟬聲沒有停過,湯平穩定的呼吸聲像是催眠曲,我的眼皮也變得沉重。他的頭髮很蓬鬆,而且還散發著淡淡的肥皂香。
以前回村子時,我都吵著晚上要跟他睡同一張床,而他也總是無可奈何的說句「拿你沒辦法」就答應了。我總是從後面抱著他,像是抱著大抱枕那樣。他的身上散發著一種很像竹子的味道,並不是特別好聞,但總是能讓我安心。
就像現在,他身上的竹子味不但沒有被頭髮的香味給蓋掉,反而變得更明顯了。我閉上眼,感覺就好像躺在床上,好像在多年前那間狹窄的臥室一樣,我們兩個人蓋著一件棉被,躲在底下開著手電筒講鬼故事,彼此交換著自己的秘密,為了同一件事發笑、憤怒、感傷,一切就像是昨天晚上發生的一樣,如此清晰、令人鼻酸。我抱著他,好像聞到了時間早已燒盡、再也無法點燃的三炷香。
「你說…你想找ak'i?」他突然開口,背猛然震動了一下。
「對啊。」我的臉埋在他的背,聲音悶悶的。
「他現在應該在咖啡園工作吧,」他說,「剛剛好像有看到他的貨車。」
「你怎麼不早講,剛剛可以直接去的說。」我掙扎著撐起身體盤腿坐好,打了個哈欠。
「不然你現在要去嗎?」湯平還是趴著,眼睛沒有要睜開的意思,好像很疲累。
「我先去好了,」我說道,跳下了石頭,險些滑倒,「你要記得回家,不要睡死嘍!」
「好啦。」湯平敷衍的揮揮手,卻藏不住其中的笑意。
我伸展了一下四肢,回頭看向懶洋洋曬太陽的湯平,那畫面是多麼普通、平常,我卻覺得異常珍貴。
「平平哥哥!」我喊了一下他,他緩緩的轉過頭,像隻樹懶。
「yakeoasu!」我邊喊邊隨著音節跳了幾下。
他一聽到我說這句話,立刻驚訝的睜開雙眼,那雙平常因為眼睛瞇成一線而幾乎看不到的黑瞳瞬間放大。隨後又瞇上了,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容。
「bumemealʉ(路上小心)。」他偏過頭,微微的搖了一下右手。
-
我沿著原路走,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走這段路顯得特別漫長。
很快地,工寮的鐵門映入眼簾,奇怪的是,鐵門竟然是半開的。我又驚又喜,趕忙衝上前去。我站到鐵門前往裡面窺探,沒有任何交談聲,只有某種撞擊聲回響,像是用金屬撞擊木頭竹子的聲音,非常耳熟。
我想偷偷溜進去而放輕了腳步,但腳底下落葉的聲音出賣了我。我才剛走沒兩步,那聲音就停下了。接著,一個高大、頭髮灰白的男人走了出來。他穿著鄒族的傳統服飾,紅色的外衣十分鮮艷,邊緣編上的圖騰十分精緻,縫上的貝殼也是各個折射著陽光。尤其頭帶更是引人注目,後頭裝飾上的兩根羽毛威風凜然,腰間的山刀跟阿齊的十分相像。整個人氣場活像從幾世紀以前穿越而來的山地獵人。
「小昇?」他一看見我,原本臉上嚴肅的神情完全退去,露出了有點含蓄卻又和藹的微笑。
「ak'i!」我跑上前去,用力的抱住他。
「好久不見,」他溫柔的抱了抱我,「最近好嗎?」
「很好啊!」我放開手,開心的說道,「我好想你喔!」
ak'i笑了笑,似乎是很欣慰的拍了拍我的肩膀。他臉上的皺紋隨著上揚的嘴角而擠在一起,但那雙看著我的眼睛卻沒有因為時間而黯淡,反而更加炯炯有神。
他踏著緩慢的步伐走回鐵皮屋下,桌上擺著一隻他剛雕刻到一半的山豬。我跟在他身後,仔細地端詳桌上那隻山豬。深褐色的木頭還十分粗糙,應該是半成品。那隻山豬有露在嘴外的兩根大獠牙,眼神非常凶猛。
當我看的正入迷,ak'i從他身後的竹籃裡拿出了一根芭蕉的遞給我。
「啊,這是自己種的對不對?」我開心地問道。
我認的出來,因為ak'i種的香蕉跟其他品種的不一樣,特別短特別粗,而且是特別甜,所以我非常喜歡吃。
「zou。」他簡短的說道,點點頭。
我迫不急待的剝開,咬了一大口,果然入口即化,香甜的氣味在口中擴散開來,我不禁幸福的笑了起來。仔細一想,我也好久沒嘗到這味道了。
ak'i走到臥室內,背著一個裝滿咖啡豆的籃子走了出來,朝我招了招手。
「要走了嗎?」我問,ak'i點點頭。
我趕緊將剩餘的香蕉吞掉,大步跟在他的後面。
我走在ak'i身後,看著他的背影。一直以來,他就像一座高聳的牆,一言不發的矗立在我身前。他非常沉默寡言,有時甚至一天說不上三句話。別人總是說他工作大於家人,但我知道,他剛毅的外表下卻是比誰都真誠。他的步伐緩慢而規律,我跑到他身旁,整座山只剩下我們的腳步聲還迴盪著。
時間在他身上似乎沒有拿走任何東西,身材依舊高大,頭髮依舊灰白,性格依舊剛毅木訥,我對他的敬畏就像我在十幾年前第一次見到他時一樣,從來沒有變過。曾經,我也很畏懼這樣的嚴肅,我想正是時間讓我磨去了對他的害怕吧。
「你知道hohcʉbʉ(塔山)嗎?」ak'i突然開口,嚇了我一跳。
「我知道啊,」我說道,「那是鄒族的聖山,人死後都要去的,祖靈也住在那裡。」
ak'i點了點頭,道:「族人們都會穿著最漂亮的服飾。」
他說著,嘴角帶著淺笑,頭帶上的羽毛隨之晃動。
我們安靜地走著下坡,我沿路踢著石頭玩。他的沉默我早已習慣,甚至會覺得安心。走著走著,我赫然發現太陽已漸漸移到西邊,天空被渲染的一片橘紅,幾片雲悠閒的飄搖其中,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拖的好長,重重的掛在身後。
「已經快五點了吧,太陽要下山了。」我指著天空對ak'i說道,他仍舊是點點頭。
接著轉個彎,很快就看到了蘭花橋墩,但橋前似乎有個在移動的東西。我定睛一看,kuma正站在那興奮的搖著尾巴。我驚訝地指著牠,向ak'i大叫道:「kuma來了!」
ak'i的臉上漾起一抹欣慰的笑,他知道我在想什麼,於是緩緩的點了一下頭,像是在催促我趕快過去一樣。他這次看起來很疲憊,我愣了幾秒,還是決定先跑下去。
「kuma!」我跑過去,抱住這隻土黃色的拉不拉多,「你跑去哪了,阿齊不是去找你了嗎?」
Kuma不斷的蹭著我的肩窩,回應似的嗚咽了幾聲,還順便舔了我幾下。我站起身,拍了拍他的頭,接著,他向我身後吠了一聲。
我以為ak'i已經走下來了,於是我轉過頭,但沒看到他。剛走過的路在我的視野裡像霓虹燈般閃爍著,景象變得模糊不清。回憶宛如潮水湧上。
好久好久以前我也曾經站在這裡,回頭望著、等著、盼著。望著阿齊背著弓箭蹦蹦跳跳拉著我的身影、等著湯平踏著沉著步伐邁向我的身影、盼著ak'i背著咖啡豆、面帶和藹走向我的身影。而今,全都物是人非。
我明明站在故鄉的土地上,卻再也追不回過去的美好,藏在腦海深處屬於家鄉的一切,全變成了只能回憶的故事。我流著部落的血,卻徹底變成了異鄉人,我還能抓住什麼呢?
我的世界突然被抽出水中,各種聲音在同一時間灌入耳中。遠處車子的引擎聲、村人們在河床工作的吆喝聲、溪流沖刷的聲音也突然被放大,我感到一陣耳鳴。我用力摀住耳朵蹲了下去,緊閉上雙眼。
當我再度張開雙眼時,眼前竟一片模糊,我胡亂的抹了抹臉,我的臉頰就濕了一片。眼淚不斷從眼角滑落,我無法控制,不斷地用袖子抹去,卻完全停不下來。
我開始哭,斷斷續續的哽咽,心中有份莫名強烈的悲傷不斷灌入我的胸腔,幾乎無法呼吸,這份情緒來的突然、毫無理由。呼吸變得蓄亂,聲音不受控制的從喉嚨跑出來,我放聲大哭,像是要把心跟肺都哭出來似的,聲嘶力竭的吼著。
我不明白,只是覺得胃好痛、聲帶好痛、心臟好痛,好像有什麼死死的壓在我的胸口,如果不哭出來就會斷氣那樣,我用全力哭著。
Kuma湊上前,咬住我的衣角,拉著我往前走。但我還是回頭看了一眼,誰也不在,但有什麼掉在地上。我跑過去,是剛才還戴在ak'i頭上那插著兩根羽毛的頭帶。
我將它撿起,抓在手上,接著往村落的方向走去。
-
我回到家時,媽媽、舅舅全都在家,還傳來陣陣烤肉香。我還沒踏進門,媽媽一個箭步上前,抓住我的肩膀,臉上寫著擔憂。
「你是跑去哪裡混啦?」她的語氣沒有我想像的生氣。
「我去工寮,」我回應道,「你們要去第五鄰都不早說。」
聽了這話,媽媽只露出了一臉疑惑。
「我們一下午都待在家,還以為你在睡覺呢!」她說道,「倒是你去工寮做什麼?」
我愣住了,下意識地認為她在開玩笑,但她的表情極其認真,我實在沒辦法懷疑她。
「我去…找阿齊。」
「阿齊?」她的表情更疑惑了,「他不早搬家了嗎?今年好像還沒回來呢。」
我將手貼向褲子口袋,但卻是扁平一塊,什麼也沒摸到。
「我還看到平平哥哥。」我看著媽媽,她的表情變更奇怪了。
「他今年也不會回來喔,」她的語氣越來越疑惑,「你看錯人了吧?」
我停頓了幾秒,開口:「我還看到ak'i了。」
說完,媽媽愣了一下,隨即苦笑著拍了拍我的頭,說:「傻孩子,你是太想念ak'i了,你忘記ak'i在去年就走了嗎?」
接著,她指著我手中緊抓著的頭帶問:「誰給你那個的?」
我拿起頭帶,上頭的羽毛還威風的翹著。我緊緊抓住頭帶,用力到我的指節泛白。
「祖靈給我的。」
媽媽只是笑了一聲,便要我進去吃飯了。我想,她可能把這話當成是孩子的胡言亂語了吧。
我看著上頭的貝殼,接著又看向了kuma。只見拉不拉多一雙眼無辜的看著我,接著就跟著媽媽走進了廚房。
我低下頭,手中已空無一物,只有用力到痠痛的指頭緊抓著空氣,像是想抓住什麼無形卻重要的東西一般。然而,今天經歷的畫面在腦中卻已變得模糊。
耳中不斷傳來家人們忙碌的聲音,我的世界卻像今天不斷經歷的一樣,被丟進深水中,茫然、無所適從。淚水奪眶而出。
我身處異鄉,憶鄉。
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