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比深入更深入

對接吻的既定印象，是始於高中時期的經驗。

面對面躺在床上的兩個人，一個懵懂無知，一個經驗老道，當時的我始終不懂小說漫畫裡描述的接吻，一次就是好幾分鐘，以為接吻就是讓嘴唇碰在一起，短短兩三秒就可以結束的事情。直到躺在對面的那個人貼上來，咬住了上唇，接著舌尖就探入了口中，滑過上顎、齒間，輕易地找到了我的舌頭交纏上來，濕熱、柔軟、激情。起初，我是有些退縮的，其實大可伸手推開甚或直接起身，但身體無法動彈，那些感受如此陌生，大浪大潮般打上我的身體將我淹沒吞噬翻天覆地，逐漸地，這個吻從十秒變成二十秒、三十秒，我們的鼻息混雜。唾液是黏稠的，思緒是混亂的，隨著本能，我也伸出了舌頭。狹窄的房間、狹窄的床墊、狹窄的口腔，還有不斷灼燒著的滾燙的慾望在我們之間積累，一下就滿溢而出。

第一印象總是烙刻般強烈。從那之後，我對接吻的想像就從來沒有變過。

所以當我跨坐在他身上，等待他拿下口罩，看到昏暗的燈光下微啟的唇，觸碰的下一步，必然是張口啃咬。舌尖試探性地滑過他的上唇，輕輕舔舐，等待他主動張口，給我一個更深入的機會。

但他卻發出笑聲，將我推開之後抱了上來，下巴抵在肩上。

「為什麼伸舌頭？」他邊笑著邊問，明明大我幾歲，此時卻青澀得像個少年，「一般接吻哪會這樣。」

「接吻不就是這樣嗎？你試著把嘴巴張開一點。」

「不行，你有跟別人這樣做過嗎？」

「有啊，一次。」

「好，你可以下去了。」

他作勢要把我推開，但我緊緊環住他的脖子，將臉埋入他的肩窩，放軟了音調：「好嘛，再一次，我不動。」

我重新直起身子，直直地看向他。他停頓幾秒，咧嘴笑了起來，連帶著瞇起了雙眼，說不清是害羞還是緊張，他又將額頭靠上我的肩，那模樣甚是可愛。反覆幾次之後，他終於平緩下來，視線從我的眼睛往下飄到唇上，接著拋開最後一絲遲疑，柔軟地貼了上來。

我讀過很多同志文學，更準確地說，描寫男同志的文學作品。無論故事主幹，每個男同志生命中似乎都有這樣的橋段：在或曖昧或激情的氛圍之下，和另一個男孩子接吻，唇舌交纏，氣息重疊，從溫柔到侵略，從緩慢的觸碰到堅硬勃發，讓慾望從唇齒之間延燒到身體的各處，雙手游移的範圍從臉頰到胸口，最後滑入布料之下，以更為直接的方式渴求對方。男生的身體，我曾經這樣寫過，好像生來就知道如何表現慾望，肉眼看得到、雙手觸得到，好像這樣的欲求表現才是稀鬆平常的。情慾，多麼曼妙的詞彙，卻又枯燥乏味，兩人越靠越近，最近也不過就是胯間那幾分鐘的事情了。故事這樣發生書本這樣寫，我遇到的、我學到的、我所想像的，好像也只能是如此了。

但是，不是這樣的。不只是這樣的。

他說親三秒，真的就是三秒。他移開嘴唇後，羞赧地笑了起來，像是要將自己藏起來一般再度抱著我，短髮搔刮著我的耳際，細微的癢意爬上耳廓、溜進胸腔，像指尖不經意地撓過，我還沒能來得及伸手阻止，那股癢意就鑽往了身體的更深處。心癢難耐。

他轉頭看著我，又低下頭，再看向我，又把眼神別開。我不禁莞爾，想著，他究竟看到了什麼呢？無論是什麼，至少我很確定，他的雙眼尋找的不是慾念的載體或是色慾的容器，而是「我」：是真真切切存在於他面前、他懷裡的這個實體。那是完整的我、清楚的我、純粹的我……

我用手指輕輕滑過他的下唇，說：「我想要再一次。」

他又笑瞇了眼，柔軟的嗓音夾雜無奈與寵溺：「你不可以這樣看著我……」

我努力地想望進他的眸子裡，想看看那雙烏黑瞳孔後翻湧的思緒。但他話音剛落，一隻手就覆蓋在了我雙眼之上。世界陷入一片漆黑，正當我想退開時，嘴唇又被同樣的柔軟覆上。在來得及感到驚訝之前，腰椎就先軟了下來，動彈不得，我想起了高中時期躺了兩個人的床鋪。我茫然地伸手尋找眼前的人，摸上了他的腰、勾到了他的肩，就這樣緊緊地抓著，彷彿一放手就會整個人溶在他的懷裡。

嘴唇輕輕地交疊卻是比深入更深入從皮膚的表層直至骨髓激烈亦不濃稠滾燙卻不灼人幾乎要將我貫穿那無以名狀的情感啊……

啊，我在親吻他、他正吻著我、我們在接吻、我們在、我在、我在……我在想，他想要什麼呢？

我總是想起那些故事裡的內容。他們接吻、撫摸，任由情慾燃燒彼此，直到以各自的手將火滅去。為什麼一定要解決呢？就這樣讓那把火都停留在彼此的胸腔之內，伸手索求，隨時都能碰到，但也不是為了點燃，只是求個溫暖罷了。那些與性無關的場景中不斷增長的情慾，接吻、擁抱、牽手、並肩而行、在街上走好久的路、在餐廳裡交換彼此的餐點、坐好久的車到城市的另一端……是直到在返家後回想數次，心臟才記起該如何跳動那般感到悸動，從很深很深的地方開始，發麻、發癢，讓人焦躁不安，卻又飽滿地讓人脹痛不已。

後來他放開我之後，彎下腰環抱並靠著我的耳邊低語：「抱著我。」於是我乖順地伸手攀上他的背部。這次他只是緩慢地來回撫摸著我的背部，從後頸到腰際，一下又一下，彷彿要把所有柔情都壓入脊髓。我伸長了手，分明已經好好地將他擁在懷裡了，卻好像還不夠，總是不夠，永遠不夠。

我使勁地將他往自己的方向擠壓，直到胸腹相貼，想讓心臟的跳動能與彼此的胸腔共鳴，彷彿這樣他就真的在我的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