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憶鄉人(三)-在那之間

一、

我坐在八零年代的教室內,四周潮濕的空氣讓我的呼吸沉重。室內光線昏暗,只有窗外夕陽殘留的薄薄金光稍稍灑進前排座位。

我抬頭,一群國小年紀的孩子們圍繞著我。他們五官模糊,雖然看不清表情,但我知道他們盯著我,居高臨下的角度散發明顯的惡意與嘲弄。

先是其中一個孩子推了我一下,接著是另一個,我在圓圈中倒來倒去,卻無法站起身回擊,也叫不出聲來,只能狠狠瞪著他們。他們見了我的反應似乎很高興。

孩子們尖聲笑了起來,動作變本加厲。從原本的推拉,漸漸變成揮拳。

puutu!」他們大聲喊著。

我忍著痛朝人群外探去,正好瞧見了一個同樣國小年紀的男孩正站在外側看著我。她的五官依舊模糊,但我卻很清楚知道我認識他,甚至有不淺的交情。

我揮著手向他求救,但他僅是盯著我,什麼也不說、不做,任由我被毆打。

那瞬間,伴隨肉體上的痛楚,隨之而來的是絕望。

 

「…齊…祥齊…紹祥齊!」

我猛然睜開眼,潔白的天花板映入眼簾。背下的床單被我的冷汗浸濕,而胸膛則大力起伏著。

我尋找聲音的來源,發現室友張呈正站在床邊看著我。

「別鬼吼鬼叫了,起來,不然要遲到了。」他說著,拿起床頭櫃的鬧鐘給我看,即將指向八的時針讓我瞬間清醒。

「學長抱歉。」

他笑著搖搖頭,便轉過身將半開的襯衫繼續扣上,而我則急忙從床上爬起跑去梳洗間刷牙洗臉,而窗外的蟲鳴鳥叫也清洗我剛睡醒而渾沌的大腦。

我匆忙拎起背包,跟著張呈身後走出房門。

 

「又做夢了?」走在前往教學區的路上,他問我。

我點點頭,而他的臉上的擔心表露無遺。

「沒事的,水土不服而已,很快就好了。」他輕拍了拍我的肩,試圖露出安慰我的微笑。我也想報以微笑,但嘴角沉重地提不起。

或許是我的表情太疲累,他又稍微揉了下我的肩膀,便繼續往教學區走。我努力邁開步伐,至少別讓自己在剛上國中的沒幾天就看起來筋疲力盡。

我目前所就讀的是一所全住宿制的高中附屬國中,學校坐落於半山腰,算是幽靜,雖然是住宿,或許是因為不附三餐的關係,並沒有特別昂貴,說起來是所不錯的學校。而宿舍是雙人房,一律由高一前輩帶一位國一新生,兩人會當三年的室友,直到一方畢業,則換另一方帶領國一新生。張呈,正是我最熟悉的學長兼室友。

「話說,今天你們就可以參加社團了耶。」他突然轉過頭說道。

「對啊。」

「期待嗎?」他笑問,「你選什麼社?」

「很期待,」我點點頭,「我選弓道。」

「哦。」張呈挑起了一邊眉,露出了一個似笑非笑奇怪的表情。

「怎、怎麼了?」我緊張地吞了口口水,「弓道很雷嗎?」

「雷你的頭啦,很棒啦,」他翻白眼的同時還順手巴了一下我的頭,「你今天過去就知道了。」

看他一副半高興半無奈的表情,我忍住想笑出聲的衝動,加緊了腳步跟上。

 

對我來說,這不僅是一個新學校、新環境,而是一個連生活方式都要重新適應的全新改變。這個生活方式包括平常上放學時間、老師的授課方式,更甚至是同學們的口音還有聊天的話題。

他們總是聊著動畫漫畫,或者是新上市的電玩,但別說是遊戲了,我連支手機都沒有,根本無法融入他們的討論,這讓我有些氣餒。雖然說跟不上他們的話題,但也好險不至於被排擠,基本的分組課業什麼的還是可以交流。有時候,下課時看著他們熱絡地聊著天的身影,不免會有些寂寞。

通常在放學後,我便會直接離開教室回宿舍,不過今天就開放了社團活動,於是在四點放學鐘聲一打,我就飛也似地往弓道教室奔去。

這所學校有個特別的地方,就是它的校舍都不高,頂多三、四樓,但占地卻出奇的廣,光是要從普通科教室到藝能科教室少說都要走個十分鐘,搞得每節僅十五分鐘的下課都非常緊湊。而熱門社團的教室很貼心地都設立在操場附近,但像弓道社這種冷門小社團,教室就遠得不像樣。

我拿著學務處外給外賓的學校地圖,邊走邊觀望著方向。在經過幾個彎後,終於來到了學校最偏遠地帶—我幾乎以為是廢棄校舍—俗稱高北校舍。顧名思義,就是學校最高、最北邊的舊校舍。

說是校舍,大概也就說是個大一點的平房。高北校舍前有個小花圃,幾株還沒綻放的花苞掛著,四周沒有一顆雜草,明顯是有人天天打理。多虧這塊花圃,讓這棟校舍不致於那麼破舊冷清。

我走近校舍,看見了弓道社的門牌搖搖晃晃地掛在門邊,我忍住想大嘆口氣的衝動,小心翼翼地推開了看起來是社團教室的門。沒想到推到一半,門板就像是撞上了什麼一樣彈了回來。

「啊…抱歉,」我趕緊出聲,「我撞到人了嗎?」

「我沒事,你進來吧。」伴隨著熟悉的嗓音,破舊的門從裡頭被拉開,出現在眼前的竟是張呈。

「學長!」我忍不住大叫出聲,而張呈則咧嘴笑了起來。

「等你好久啦!」他熱情地拉著我的手臂,「找路找很久嗎?」

「有點久,這裡比想像中偏遠。」

「沒事,很快就會習慣的。」

張呈拉著我,來到了教室內部。令人驚訝的是,教室裡並沒有外觀那樣破舊,反倒像是新裝修的一樣,非常舒適、新穎。

這是間半開放的教室,弓與箭都被整齊的放在置物櫃上,而左側的牆壁被打穿,上頭架了個棚子,往外延伸出去的是一片草坪,而草坪最底部則架了五六個箭靶。草坪上散落了無數隻斷了的竹箭,有些凌亂,但也顯示了這道場的確時常被使用。

張呈示意我將背包都先放下,要我隨便找個地方坐,等其他人來。

「還有兩個學姐會來,然後你這屆應該還有兩個人,」他邊說,邊將弓一個個拿出來放在桌上,「所以我們弓道社今年就六個人,差點就倒社了。」他說著,乾笑了幾聲。

「是喔,」我應道,起身幫忙整理弓具,「以前人很多嗎?」

「我從國一到國三一直都在這,最多人的時候也才八個,去年減到剩三個,」他說著,遞給我一條毛巾,「幫我擦一下弓上的灰塵,有點久沒用這些了。」

我接過毛巾,拿起了眼前有些年紀的弓。沉甸甸的,跟以前在山上用的竹製弓差很多。社團的比賽用弓箭花樣比想像中的多,不過畢竟比賽用的肯定比較標準,山上的弓都是現場取竹子直接作成的,肯定是比較輕、比較簡陋。

「等一下社團課要做什麼?」我問。

「嗯…自我介紹一下,然後一對一教學吧,」張呈想了想,說道,「今年很剛好,一個學長姐對一個學弟妹。」

說著,教室門被推開的聲音傳來,我跟張呈同時轉頭,兩位學姊走了進來,一位留著過肩的長髮,一個則是及耳的短髮。

「喔,看看是誰,」張呈熱絡地朝她們揮了揮手,「差點就遲到了,學弟都比妳們早到。」

「是你太早到了啦。」

其中長髮學姐將背包丟在椅子上,恰好與我對上了眼,我便朝她點了點頭,她也客氣地對我笑了下。

「今年只有一個新生?」短髮學姊朝張呈問道。

「沒,應該還有兩個,」他說,「我想應該還在找路吧,這裡太偏僻了。」

「對啊!跟學校反映一下啦,社長!」長髪學姊抱怨道,而我則是驚訝地看向了被稱為社長的張呈。

「不是吧,妳是活動兼公關兼器材兼場務耶,不是妳應該去嗎?」張呈反駁道。

「我身兼那麼多職,哪忙得過來!社長比較有權力吧,能者多勞!」

「多勞個頭!」張呈將一把擦乾淨的弓往她丟去,「我還要早早到這裡幫妳們擦弓,何苦啊!」

「學弟不是在幫你嗎?」她說著,指了指我,張呈的視線也定到我身上,我一瞬間尷尬地動也不敢動。

「唉,他自願的啦,」張呈湊到我身邊,搭上我的肩,「你說是不是?」

他狡黠的朝我眨了眨眼,一時我還以為有幾顆星星砸到了我身上。我傻笑了幾聲,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你看人家不敢說話了啦,」學姊衝著我們大笑起來,「濫用權威的社長。」

「才沒有勒,」說著,他放開了我,繼續手上的工作,「說真的啦,我已經講過很多次了,但學校不給換教室,我再跑去會變黑名單的。」

「是嘛,」她嘆了口氣,「我也有問過一次啦,但就是被否決了…」她說著,轉頭看向一邊不發一語的短髮學姐,「還是交給功課最好的我大弓道社教學長?」

短髮學姐瞥了他們兩人一眼,冷冷吐了句:「教室在哪社員都不會變多啦。」

此話一出,張呈和長髮學姐都笑了起來。

「吼唷,只是想在畢業前有個好空間社箭而已嘛!」長髮學姐說著,小跑步往短髮學姐靠去,親暱地從側身抱住對方,「今天也一樣冷淡呢,教學大人!」

她說著,捏了捏對方的臉頰,又撥了撥落在耳邊的碎髮,像隻大狗一般蹭著對方的肩膀。短髮學姐露出了一臉極致的厭惡,但也沒有甩開對方,任由她胡亂地撒嬌。

我呆愣愣地看著她們兩人,此時張呈默默靠了過來,在我耳邊輕聲道:「我真沒遇過這麼明目張膽盯著學姊看的人。」

耳邊一陣熱風讓我立馬跳開,而張呈則是一臉賊笑,饒有興味地看著我的反應。

「我沒有盯著看。」我反駁。

他噗哧笑了一聲,拍了一下我的後腦勺,「好啦,不用多說了,給我回來繼續擦弓,等下還有箭要擦。」

我有些不服地看著嘴角上揚著的張呈,卻也說不出什麼話,只好聽他的繼續工作。

「長頭髮很吵的那個叫紀恩,或者想叫她公關長也可以,如果我們能在一些奇怪的場合出席都是她的功勞,」張呈說道,輕笑了一聲,「短髮叫鄭予緹,教學長,話不多,一說話不是吐槽就是潑冷水。」

我低著頭聽著,點點頭,「學姊們也是國一就跟你一起進社團了嗎?」

「紀恩跟我一起進來的,鄭予緹國三,」他頓了下,繼續說,「但她很厲害,有打進全國賽喔,聽說是從小就有練過。」

「好厲害。」

「如果她沒有比賽得名,學校可能就要直接廢我們社團了,」他說著,笑了幾聲,「你也想比賽嗎?」

我聳了聳肩,「還好。」

他將我擦好的弓拿起來整理了下,接著拿起一旁的箭桶。大概估了一下,也有好幾十支吧。他將全部都倒在桌子上,便開始擦拭,我也學著他的動作。

這時,門又被推開了,我們四人一起往外頭望去,兩個女孩子正怯怯地站在門口不敢進來。

「啊,弓道社的新生嗎?」紀恩率先往她們走去,接著門口便傳來一陣笑鬧聲。

我看見鄭予緹安靜地看著門口,方才冰冷的表情多了一絲笑容,很快地,紀恩就將兩位學妹給帶了進來。

「這樣,人就到齊了吧。」紀恩帶著燦笑環視了在場所有人,滿意地點了點頭。

很快地,在簡單的自我介紹後,第一堂社課開始了。一如張呈所說,一個帶一個,兩位學姊帶著兩位學妹往道場走去,而我則和張呈站在桌子旁。

張呈若有所思地望著她們四人,喃喃道:「紀恩真的很可靠,如果沒有她,我也沒辦法帶這個社團。」

我瞄了他一眼,別過頭,「學長你一定也是很厲害才能當社長啊。」

他看向我,愣了僅僅一秒,就大笑著推了下我的肩膀,「這麼快就學會說我好話啊?可沒有好處喔!」

「我又不是在諂媚…!」

「隨便啦,挑一把弓,去道場。」他隨意地揮了揮手,揹起箭桶,往半室外的道場走去。

 

結束社團課一回到宿舍,我就筋疲力盡的貪倒在床上。

「怎麼啦,」張呈輕鬆悠哉地解開制服掛在椅背上,「社課跟你想得不一樣嗎?」

「不是這樣…」我將頭埋在枕頭哩,不確定被悶住的聲音是否有傳到張呈耳中,「好啦,是有一點不一樣。」

「怎樣啦。」張呈跑來我的床邊坐下,床墊震動了一下。

「怎麼說,」我翻了個身,面朝天花板,「跟我以前的弓箭感覺不太一樣。」

「喔?」張呈挑了挑眉,又往我靠近了些,「你以前有射過箭啊?」

「對啊。」

「但你今天根本就是初學者的樣子嘛。」

他帶著一臉燦笑調侃我,讓我真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只好用膝蓋撞了一下他的後背以示不服。他裝作很痛的樣子縮了下身體,五官都扭在一起,那表情很是滑稽。

「學長,你好煩。」我忍不住也笑了起來。

「還叫我學長啊,相信我,過幾天你就懶得叫了,」他說,「叫我張呈就好。」

「張…呈。」這句話好像似曾相識,但我甩了甩頭,不讓自己有時間細想。

「好啦,告訴我今天社課怎樣了。」

我坐起身,被靠著枕頭,調整了一下姿勢。

「那個弓好重,而且那個架箭的地方…蠻怪的。」

「蠻怪的?」他皺了下眉,好像聽到什麼奇怪的發言一樣,「怪是什麼意思?那是比賽標準用弓箭耶。你以前不是用這種嗎?」

「不是,」我搖搖頭,「我都是用竹製弓,就是一片竹子弄彎,再綁線上去那種。」

張呈偏過頭想了想,眉頭還是皺在一起,接著向是想到什麼一樣捶了一下手,但又立刻轉頭看向我,露出一臉疑惑。

「我知道你在講哪種弓,就是那種純手工的嘛,」他身子轉向我說道,「但你是在哪裡才用得到那種弓箭的啊?」

我看了他一眼,便移開了視線。他這樣一臉認真問我問題的樣子,像極了我腦裡某個人的模樣。我眨了幾下眼睛,想讓思緒清晰一些。

「我以前住山上,所以那邊有很多人都是這樣製弓。」

「山上?」他疑惑地歪了下頭,「部落嗎?」

「啊…嗯。」我遲疑地點了下頭,小心地偷看他的反應。但他聽了後,只是緩緩地點了下頭。

「是喔,」他聽起來一點也不驚訝,「你是原住民?」

「我…」我轉了轉眼珠子,不知道該如何回應,應該說,我還沒想好遇到這個問題要怎麼回答。該說實話,還是該繼續滿足自己的私慾,這件事我都困擾這麼多年了,怎麼可能在這短短幾秒鐘回答得出口。

「沒事啦,我有認識原住民的…朋友,不會隨便歧視的。」張呈搶在我回答前說道。我想他是看我猶豫這麼久,才以為我是怕說出自己的身分吧,雖然事實並不是這樣就是了。

「那你人真好。」我尬笑了幾聲。

「其實社團裡有那樣的竹製弓啊,」張呈對我說道,「只是我今天還沒拿出來…改天我有空找給你吧。」

「真的嗎!」我驚訝地彈了起來,這舉動讓張呈笑了聲。

「是啊,畢竟很久沒拿出來了,」張呈轉過頭,兩隻手撐在身後,微微仰視著房間另一邊漆黑一片的窗戶,「真的很久了。」

從我的方向,剛好能看見他的耳背,但看不見他的表情。他白色的汗衫上還有一些剛練箭練出來的汗漬,布料貼在他的背上,隱約能看見底下肌肉的線條。

我很清楚張呈不屬於我過去的記憶中的任何一個人,然而這個視角卻與過去那片山林、河床重疊上了。房裡的風扇吹得他的短髮凌亂,就像那陣曾經穿過樹林而來的涼風將那人的氣味往我臉上吹來一樣,我還沒忘記屬於他的氣息,混雜著都市與山間的獨特氣息。

我稍微傾身靠向張呈,果然只聞到了汗味。

「你幹嘛聞我啊?」張呈轉過身,一個使勁把我推開。

「叫你洗澡啦,」我說道,「好臭。」

「你沒資格說我吧!」他賭氣似地朝我辦了個鬼臉,孩子氣的舉動讓我笑了起來。

他站起身,脫下了汗衫,「我先洗,你最好不要忘記洗澡。」

我看著他走進浴室,門關上,水聲從裡面傳出來。我閉上眼睛,回想著今天剛拿起比賽用弓箭的時候,那份令人煩躁的不熟悉感。圓形的箭靶在我眼中變成破舊的紙箱,放開手,本來應該落在聚焦於視野中心的紅色圓圈上的箭,卻提早撞上了草皮。

好久,真的好久以前,我也曾經看著別人發生過同樣的事。當時的我手把手交對方如何用弓,就像今天張呈教我的場景一樣。

然後我回想起了張呈拿弓的姿勢,真的標準,射出的箭就跟他的氣勢一樣,精確、自信、充滿魄力。我也想起了張呈看著紀恩的眼神,該怎麼形容呢,向是被眷養的羊隻看著牧羊犬的那種感覺吧。還有紀恩跟鄭予緹,兩個個性完全相反的學姐。接著,我想起了當時拿起那把弓的感覺,既陌生又熟悉。我真討厭這種感覺。但我喜歡這個弓道社。

我閉目養神,直到張呈走出浴室。浴室裡的香味跟張呈身上的一樣。希望我能趕快習慣。

 

二、

我站在一片一望無際的草原上,天空很藍,舒適的涼風一陣接一陣撫摸我的臉頰。我舒服的半抬起頭,此時,眼角瞄到了一個身影。

我轉過頭看去,是一個大約國中年紀的男孩子。他背對我,左手架箭,右手拉弓,微微偏著頭,腰桿挺得老直,站姿威風凜凜。我只看得見他的耳背,以及他遠方的目標物—畫著一圈圈紅色圓的破舊紙箱。

我一看見那個箱子,瞬間就知道了這個男孩的身分。我的腦中突然竄出無數個衝動,想衝過去,想用力抱住他,想跟他說些話,還有,我想跟他道歉。然而,我的雙腳卻像是被釘在原地,一動也不能動,甚至發不出聲音。

我半張著嘴,看著他。此時,男孩緩緩地轉了過來。我看著他緩慢的動作,竟然打了個寒顫,一陣涼意從背脊爬上。男孩轉身的期間,沒有把弓放下。

然後,他面對我,即便如此,我還是看不清他的臉,好像他沒有五官一樣。但,我能很清楚地感受到從他那裡流瀉而出的,強烈的憤怒、不解、以及悲傷。他一動也不動,不發一語,拿著弓的手微微顫抖。

他直直地看著我、不,他是瞄準我!

當我意識到這點時,雞皮疙瘩瞬間爬滿了皮膚,連後頸、耳廓都感受到了那股不適的刺麻感。突然,世界變得緩慢,我看見他放開了右手,箭順勢飛出。箭頭開始放大、放大、放大,直到下一秒就要刺穿我的眼珠。

 

我猛然睜開眼,窗外的曙光正好打在我臉上,而背後滲出的冷汗則浸濕了床單。我翻過身,打開張呈充電中的手機,上頭顯示五點五十分。他的鬧鐘再十分鐘就要響了,我索性將它提早關掉,接著站起身開始換衣服。

那個夢非常清晰,深刻得不可思議。最清楚的不是那支射向我的箭,也不是那個男孩的身影,而是從他身上傳來的巨大悲傷。光是回想起來我就不自覺打顫,夢裡的情緒怎麼可能那麼真實?

那個男孩…我知道,我明明知道的。

「我明明不能再…想起來的。」

我緊緊握起了拳,低聲自語。我迅速套上制服,簡單梳洗了一下,接著走到張呈的床前。我看向還睡得香甜的張呈,想辦法將腦裡的雜緒都換成對方流口水的樣子。他的睡臉相當無邪,與昨天射箭時銳利的表情大相逕庭。

我遲疑了會兒,推了推他的肩:「學…張、張呈,張呈!」

多晃了幾下,張呈就迷迷糊糊的張開了眼睛,一雙朦朧的眼逐漸聚焦在我身上。他又眨了下眼,接著露出一個扭曲得搞笑的表情。

「啥…啥?你叫我起床?啊我的鬧鐘怎麼沒響?」他急忙翻身把棉被撥掉,手忙腳亂拿起了手機,看到時間後鬆了口氣,「嚇死,我以為要遲到了。」

我擺出一張無可奈何的臉,「你什麼意思?我也會早起的好不好。」

他對我呵呵傻笑了幾聲,笨拙地爬下床,轉身要去浴室梳洗。我隨便收了下書包,看他還在浴室裡忙,我便幫他把制服都拿了出來。他總是穿著同件襯衫至少兩天,都已經皺成一團了他也不在意。我大概甩了幾下,好讓襯衫平整些。

浴室門的聲音傳來,脖子掛著毛巾的張呈走了出來。

「那麼好,謝啦。」他笑著接過我手中的襯衫,套上汗衫和襯衫,隨便撥了撥頭髮,我們便走出了宿舍。

 

今天難得很早起,我們便走出校門,到學校附近的早餐店吃早餐。

平時不是起得太晚,要不就是懶得走這麼久出校門,平常的早餐都是在學校合作社解決。早上六點多,幾乎不會有學生在這個時間起床,更別說是出來吃早餐了。早餐店的老闆見到難得的學生,很熱情地招呼我們進去,半山腰的早晨蟲鳴鳥叫,十分愜意,只有我們兩個的露天早餐店顯得像個世外桃源。

我們面對面坐著,等待老闆送餐點。

「話說,你今天怎麼起這麼早?」張呈放下滑到一半的手機,問我。

「喔,作夢了,所以醒了。」

「作夢?又來?」他稍微皺起眉頭,「你怎麼老是作夢,還記得什麼夢嗎?」

我忍不住握緊了桌子底下的雙手,還能感受到手心滲出的汗。張呈擔心的看著我,但我實在不知道該從何啟齒。這些夢很怪、很熟悉,幾乎說是我的記憶。從有記憶開始的,那些被同儕圍起來的日子,到騎著單車拿著弓箭在山林間奔跑的日子。從離開山上後,這些記憶都斷斷續續得變成夢境,日復一日出現在我的夜晚。有些忘了,有些卻記憶猶新。

「算…惡夢吧。」我喃喃道,此時老闆送上了兩杯奶茶。張呈笑著對老闆點點頭,轉過頭又對我露出嚴肅的表情。

「作惡夢的話,講出來比較好喔,」他認真地說道,「一直做不好的夢會影響情緒和心理狀況。」

聽他說這麼專業的話,我忍不住笑出聲來,立刻引來他的不悅。

「噯,我是為你好欸。」他毫不掩飾地翻了個大白眼,我趕緊擺擺手安撫他,然而笑意卻停不下來。

「沒啦,只是講這種話跟你的形象很不符合。」我笑著說道。

「是有人這麼說過,」他眼睛飄了一下,接著又換上正經模式,「好了,說吧,你是作了什麼夢?」

我握住冰涼的杯子,上頭的水珠浸溼我的手掌,和手汗混在一塊。我啜飲一口,早餐店奶茶專有的甜味在口中暈染開來,張呈也學著我喝了一口。

「我夢到在很久以前的那種舊教室裡,一群年紀很小的孩子們圍著我、毆打我,但我不能還手,他們還罵我puutu

「等、等等,puutu?」

「啊…那是鄒語,部落的語言。」

「什麼意思?」他一臉好奇地看著我。

「…漢人。」

我停頓了一下,看他並沒有特別的反應,接著點點頭示意我繼續說。

「然後在那時候,有一個人…」我吞了口口水,「我看到有個小孩沒有打我,所以我叫他幫我趕走其他人,可是他卻冷眼看我被打,他就一直盯著我,那感覺…」我說著,打了個寒顫,「他的眼神超可怕的,然後我感到很…很絕望。」

他聽著,緩緩地點了點頭,又喝了口奶茶。當他好像想說些什麼時,老闆剛好送上了蛋餅。張呈接過盤子,順手幫我拿了雙筷子,也幫我加了醬油膏。

「你一直只夢到這個嗎?」

「還有一些蠻破碎的…有些記得,有些忘記了,但都是類似這樣的,」我說著,夾了塊蛋餅入口,「話說這家還蠻好吃的。」

「對啊,我國一時常常來這裡,」張呈說道,「那你再多說一些。」

「喔…像是那群小孩一直罵我打我,還笑我沒用,搶走我的玩具之類的啊,然後還威脅我會把我的皮割下來,因為我小時候皮膚很白…」我停頓,看了一下盤子上的蛋餅,尷尬地笑了幾聲,「啊,好像不應該現在講這個。」

張呈悶笑一聲,「不過為什麼你的夢都是這種被霸凌的啊?你還好嗎?」

「小時候是常常被欺負啦,但曬黑一點、練壯一點,就不會有人找麻煩。」我故作無所謂地聳了聳肩,但張呈的表情似乎還是有點擔憂。

「如果你在班上被霸凌跟我說啦,學長罩你。」他朝我用力拍了下胸脯保證,而我感謝的對他笑笑。

「沒那麼慘啦,」我說,「只是比較難融入他們的話題而已。」

「是喔,啊他們都聊什麼,現在的年輕人跟我有點脫節了。」

「電玩啊,動漫啊,之類的,」我嘆了口氣,「我沒手機又不能看,以前也沒有接觸過。」

「真的假的?那你在山上都在幹嘛?」

「跟朋友玩啊!」我理所當然說道,「國小之後,人緣有變比較好。都去玩水、爬樹之類的,也會射箭。」

「啊,就是用那種手工的弓箭對不對?」張呈恍然大悟拿起筷子指著我。

「對啊,」我忍不住微笑,「以前標靶都自己畫的,還跟朋友比賽誰射得比較準,還可以去射野兔或松鼠之類的。」

「啊啊,真好,」張呈羨慕的說道,一雙黑眸微微瞇了起來,「你會夢到這些好事嗎?」

他突然的問題,讓我愣住了。我想起了昨晚的夢,想起了那個總是出現在我夢裡那個沒有五官的男孩。我甩了甩頭,不想讓那人的影子再度佔據腦海。

「有是有吧,但都忘了。」我說著,大口將盤裡剩下了蛋餅吞掉,眼神示意張呈吃快一些。

「你倒是給我把好夢記住啊。」他開玩笑地說道,迅速把奶茶乾掉,我似乎聽見了他的胃在哀號。

我們離開早餐店,一連好幾星期我們的行程都一樣,約了放學到弓道教室練習,接著在教學大樓前道別。

 

我推開教室門後,赫然發現今天除了張呈,紀恩也在。挺難得的,除了社團課時間,幾乎沒有人會跟我和張呈一樣還跑來弓到教室練習。

「嗨!勤勞的學弟。」她露出燦爛的笑容,瞬間讓我心情放鬆了下來。

「學姊好,」接著我轉頭看向張呈,不知怎地,他看起來有點疲倦,「嗨,張呈。」

聞言,反倒是紀恩扭頭驚訝地看向張呈,道:「你們兩個怎麼變這麼熟?我都不知道!」

「他跟我同寢室啦。」

張呈向紀恩解釋道,接著他轉身要走向教室後的儲物間,但這普通的動作卻被紀恩給拉住了。她拉下剛才還愉快的笑容,轉而蹙緊了眉頭,抓住張呈肩膀的手用力到發抖。但她不發一語,而張呈也只是站在原地沒有回頭。瞬間,氣氛降至冰點,我大氣也不敢吭一聲。

「學弟在,妳可以冷靜些嗎?」張呈壓下聲線,嗓音變得低沉沙啞。

「你才該給我聽人話,」紀恩也學著他,稍微壓低了聲音,但音調中的急躁語不奈顯而易見,「不要再碰『他』的東西,是你自己要求的。」

語畢,我看見張呈抿起了嘴唇,頭也緩緩地低下去。慢慢地,他的肩膀開始顫抖了起來,他半張口,接著又咬緊了下唇。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從他握緊而顫動的拳頭看得出來,不只換氣緒亂,他的情緒也異常得不穩。

「我知道是我自己說的,但是,但是…」張呈又放軟了音調,「但是,我想給學弟…給祥齊用看看,他說他以前也是用這種弓。」

聽見自己的名字,我不禁站直了身子。但聽完張呈的話,我似乎明白他們在爭執什麼了。紀恩此時轉頭看了我一眼,眼神不是方才語氣中的強硬,反而變得柔和。

「學弟,我們兩個講一下話,」她柔聲對我說道,語帶抱歉,「可以請你出去一下嗎?等等談完了跟你說。」

我愣愣地看向了張呈,但他仍是低著頭,側著臉,沒有看我。我對紀恩點點頭,退回教室門口,離開他們的視線範圍。我拉開門,走出教室後將門帶上。接著我快步且安靜地跑向半是外的練習場,我知道從那裡可以多少聽見室內的聲音,尤其如果他們吵起來的話。

我背靠在牆上,腳底下的雜草抗議似的連我稍微挪個腳步都發出聲響。

「張呈,我不想看到你經歷第二次那種…那種痛,你也不會想要再來一次,對吧?」紀恩的聲音在我離開後變得高亢,並且夾雜哀求,「我們當初說好不再提那個人的一切的!也約好不要再看到任何相關的事物的。」

「我已經走出來了!我想拿弓跟『他』的事情無關,」張呈的聲音傳來,跟方才隱忍的低沉不同,他幾乎是有些失控的吼著,「而且祥齊用的是同一種弓,我是真的想給他用用看,僅此而已!」

「張呈!」紀恩突然大喊一聲,接著是桌椅碰撞的聲音,「不要再把弓拿出來了!相信我,」她聽起來幾乎要哭了,「你看到,就會想起來,你想起來,無論是對你還是對學弟都不好!」

突然,室內陷入一片寂靜,接著我聽見了張呈斷續的冷笑聲。

「妳什麼意思?」他的聲音又低了下去,「妳認為我會把祥齊當成『他』的替代品?妳當我是這種…

「不是!」紀恩高亢的聲音打斷了他,「我沒有這個意思…真的…張呈,聽我說,」她重新放軟嗓音,「我很抱歉,但我不相信你已經放下他了…

「我已經放下了!」這回換張呈打斷她,那近乎無力吼聲我難以想像出自張呈口中,「妳不懂!那只是把弓!弓!不是『他』!我很清楚!」接著又傳來了椅子倒下的聲音,「我發誓,我只是想給祥齊試試,絕對不會再給妳麻煩。」

室內又靜了下來,接著我聽見了紀恩的啜泣聲。細細微微,帶點不甘、無奈,無能為力。

「你…從來沒有給我任何麻煩,從來不是…」她的聲音聽起來好脆弱,「但是,我真的不想再看到你那樣傷害自己…我不希望你再重蹈覆轍。」

接著又是一陣桌椅移動的聲響,我想是誰將它們扶起擺正了吧。

「紀恩,」張呈喚了一聲,總算恢復了平穩,「我知道妳對我很好,我也很謝謝妳當時給我的幫助,我真的…」他嘆了一口又長又重的氣,「拜託相信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不會睹物思人,不會把祥齊當替代,不會再傷害自己,不會再…想起以前的事。」

接下來有好段時間沒聽見他們的聲音,我一度以為他們已經離開了教室,但還沒聽見那扇老舊的門的聲音,我想應該是還在裡頭。我蹲了下來,腦袋一片混亂。此時,紀恩細微的哽咽傳了過來。

「張呈,你一定要那把弓嗎?」她在求他,「或許我可以…可以找人做一把同樣的弓?對,效果是一樣的,可以讓學弟用,而且不用再看到『他』的…」

「紀恩,不用,」張呈壓下了紀恩逐漸高昂的嗓音,「我想這是個機會,讓我好好的做個了斷,可以好好地承認這件事…」然後,他稍微笑了一聲,「我會證明自己已經走出來的,好嗎?我真的沒事。」

沉默了一會,紀恩的聲音又傳來了,「張呈…我很抱歉,我不相信你能…」

「相信我,我知道『他』已經死了,」張呈重重的壓下了聲音中的威嚴、決意,「『他』已經死了。我明白這件事。」

教室裡久久沒有再傳出聲音,接著,教室的門被推開,老舊的門板發出慘叫,刺得我耳膜發疼。我忍不住偷看了一眼教室內的紀恩,她頹然的坐在椅子上,頭低著,兩隻手絞在一起。我想她已經忘記要在談完話後叫我了吧。

 

我踏著沉重的步伐回到宿舍,正當我要開房門時,張呈就率先從裡面拉開了門。

「啊…你怎麼現在才回來?」張呈看見我,趕緊側身讓我進房間。

「我在等紀恩學姐叫我,但她好像忘記了。」我撒了半個謊,但也不乏是半個事實。張呈的表情明顯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平時無所事事的模樣。

「她就是這樣,忘東忘西,」他刻意打趣地說到,「抱歉今天沒讓你練到,明天吧?」

張呈跟在我身邊,看著我將背包、外套整齊的放到書桌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讓我也不知道該講些什麼,我們難得的陷入了一絲尷尬。

「話說,你上次說的社團裡的竹製弓,我可以用嗎?」我假裝自然的提起這件事,張呈立刻愣了一下。

「可以是可以啊,」他故作輕鬆道,「你什麼時後想用?」

「明天可以嗎?」

「等等…」他翻開手機,抬頭問我:「後天好不好?」

「好。」

然後他回到自己的床位,開始在手機上敲敲打打,我稍微看了一眼後,便拿起自己的衣服準備去洗澡了。

冰涼的洗澡水無法讓我的大腦降低轉速,今天他們的談話還是在腦子裡轉來轉去。誰死了,我要代替誰,那把弓好像又發生了什麼,我實在是搞不懂,而且張呈和紀恩的反應居然這麼大,這還真是顛覆我對他們的印象。

我帶著胡思亂想走出了浴室門,發現張呈已經躺平在床上了。我識相地走到門邊關上大燈,只是他桌邊掛著的小燈還亮著黃光。我爬上自己的床,縮成一團。

我側過身,看著張呈縮在棉被裡睡覺的樣子,到剛才為止還亂七八糟的腦袋在此時竟逐漸冷靜了下來。眼前的學長,我們也不過認識不到兩個月,但我卻總有種跟他在一起很久了的感覺,可能是因為同寢室,幾乎日夜每天都相處的關係吧,尤其假日時,我們兩個總是膩在一起,不是去射箭,就是一起去圖書館或待在宿舍耍廢,要不熟悉也挺困難的。

他人很好,是會真心對待一個人的那種好,沒有任何隱瞞,所以跟他相處很輕鬆。雖然這是個自私的想法,但我真希望他逐漸覆蓋掉那個人的影子。我心知肚明,過去也曾有一個跟他如此相像的人,真心、單純、重視我。但,罪惡感讓我無法延續這段關係,我不奢望忘記,只求張呈能取代那個人的位置。

真是自私,為了讓自己好過一些,就胡亂將他們混為一談。替代什麼的,最惡劣了。但我實在是找不到其他方法了啊。

說起來,張呈他們今天究竟在吵什麼呢?

 

隔天依舊是個沒什麼特別的上學日,起床、吃飯、上課、下課,唯一失望的,就是沒法去練箭。張呈早上告訴我他今晚有事,不會去社辦,我想了想,自己去練也是挺無聊的,便乾脆直接回宿舍去了。

我難得自己一個人待在這間寢室,竟意外有些不適應。太安靜了,沒有其他人的氣息讓我很不習慣,張呈也沒說什麼時候回來,我只好打開課本,自己想辦法消磨時間。只有在這種時候,我才會很埋怨自己沒有電子產品。

以前在山上時,為什麼都不會感到無聊呢?山上的孩子多,而且彼此都熟,大家都把彼此的房子當後院在跑,整個村子都是我們的地盤。都市不一樣,光是一台手機就可以築起高牆,真是恐怖。如果我有手機,現在或許在跟同班同學連線打電動吧,也可以聊天、講話什麼的,也可以問到張呈現在在哪裡鬼混了。

我看著書桌上翻開的教科書,那些字好像都扭在一塊漂浮了起來,搞得我頭昏腦脹。說起來,這裡的課業壓力也是比山上的學校大了不少。我趴下,閉上眼睛,腦袋昏昏沉沉的,很快就失去意識。

很幸運的,這次什麼夢也沒做。當我再次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張呈坐在床鋪上看著我的身影,還有他一身的酒氣。他看起來已經喝醉了,微醺的視線在我身上飄動。我揉了揉眼睛,直起身子。

「你回來了?」我清了下為沙啞的嗓子,「你跑去哪裡玩了啊?」

他什麼也沒說,就是一逕的看著我傻笑,真的像個醉漢。他的眼瞳鋪上了一層酒氣薰上的迷離,半瞇起眼,好像從眼角擠出幾顆星星一樣,看來很是撩人。

「你看不出來啊?」他用軟綿綿的聲調反問我,「我去喝酒啊。」

「我知道啦,你好臭,」我皺了下鼻子,說道,「你酒量是不是很差?」

「才怪!我可是喝了七八罐都沒醉。」

「你最好,」我想多說些什麼,但甩甩頭還是算了,畢竟跟醉了的人多說無益,「話說你是跟誰去喝?」

「朋友,兩三個,」突然,他往我靠了過來,染上酒意的笑容變得更迷人,「你下次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喝啊?」

我愣了下,這是什麼奇妙的展開?他說著又往我的臉靠得更近,我趕緊伸手將他的臉推開。他的臉頰好燙、好熱,我的手好像要燒起來一樣,連他的耳際都染上一片紅。他對我的反應不滿的皺起了眉頭,接著把我的手拍開。

「你們喝到現在,舍監不說什麼嗎?」

張呈呵呵笑了幾聲,「他跟我們一起喝啊。」

「什麼?」

「沒有啦,開玩笑的,」他又笑了起來,像個孩子,「舍監習慣了啦,他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啊。」

「你不是還沒成年嗎?」

「唉,我很快就十七了,接著就十八歲了,算成年了吧?」他說著,又哈哈笑了起來,我還真的完全接不到他此時的笑點,只好也陪著他笑個兩聲。

他在喝醉後似乎特別喜歡傻笑,看起來好呆,也好天真,像個拿到糖果的小孩,笑起來純真無邪,卸下對世界的防備。他衝著我笑啊笑的,身子左右來回搖來擺去,一副很開心的樣子。我突然想起了他昨天在社團教室跟紀恩的爭執,當時他的表情是怎麼樣呢?

「你今天…幹嘛突然喝酒啊。」我看著他的臉,忍不住問道。

「朋友約啊,想喝就喝,」他理所當然地說道,「喝了心情變好啊。」

「所以…你心情不好嗎?」我小心地問道。

聞言,他眼神閃爍了下,笑容突然退下了嘴角。他的嘴唇一閉一合,好像想講些什麼,又吞了回去。

「你是邏輯鬼才。」他對我說道,語氣裡沒有一絲褒獎。

我沉默,他仍然盯著我,接著那抹笑容又重新爬回了他臉上。他又往我靠了過來,這次他乾脆地拉開我身旁的椅子坐下,幾乎與我肩靠著肩。他側著身子,打量著我的側臉,我從眼角瞧著他,突然他伸手扳過我的下巴,讓我與他面對著面,頓時他身上的酒味撲面而來。

「我說你啊,真的跟他長很像耶,」他喃喃著,自顧自笑了幾聲,「還是我醉了,看誰都覺得跟他很像,真的是,被紀恩那傢伙說中了。」

我能從他的瞳孔反射看見自己的模樣,那感覺真奇妙。那酒氣幾乎也要將我醺醉了,但其實並不難聞,除了酒精,似乎還多了一些水果味。我想推開他,但抓著我的那隻手用力的很。

「張呈,『他』是誰?」我想看進他的瞳孔深處,但他的視線似乎無法聚焦。

「『他』嗎?『他』是誰啊…紀恩叫我要忘記的啊,」他說道,像是在對我說話,也像是自言自語,「我好久…好久沒看到他了,我好想見他…可是他好像死掉了…」突然,他使力搖了搖我的肩,「祥齊,死掉的人是不是見不到了?是不是?」

他看著我,卻不是在看著我。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他,因為此時他的眼神是多麼悲傷、無力,像是在跟我求著什麼一樣。

「你先冷靜下,」我拉下他的手,放回他的腿上,「你先告訴我…『他』是誰好不好?」

他眨了眨眼,像是在釐清思緒,然後,幾顆淚珠被他眨出眼角,順著他滾燙的臉頰滑了下來。我一時愣住了,僵硬著身體不敢亂動。他空洞的雙眼還是對著我,不知道在看誰,或者說,我不知道從他的眼睛看出去,看見了誰。

他吸了下鼻子,緩慢說道:「『他』是我的…社長。」

語畢,他站起了身,將剛才亂丟在桌上的背包、衣服,以及身上不整的衣衫全部脫下,丟在床鋪上。接著又拿起了浴巾和換洗衣物,轉身往浴室走去。

「我先洗澡,我好像醉了,」張呈背著我說道,「我真的醉了。」

我看著他重重的拉上浴室門,接著裡面傳來一震碰撞,在來是蓮蓬頭出水的聲音。而房間裡則是陷入了平靜。我呆呆地看著浴室門,想著該如何整理剛才的種種。

 

我看著門板發楞,直到張呈披著浴巾走了出來。

「啊啊,舒服多了,」他拿著浴巾抹了抹臉,「清醒多了,真是。」

可能是我的表情太奇怪了,他對我尷尬地笑了幾聲,接著往我走來,做在我的床鋪上。他身上的酒氣已經被沐浴乳的香味蓋掉,正個人的氛圍比剛才柔軟多了。

「啊你今天有去練箭嗎?」他將浴巾掛回脖子上,問我。

我搖搖頭,「我想說只有一個人,有點無聊。」

他對我笑了笑,兩隻手在背後,說:「射箭本來就是一個人的比賽啊。」

「我又不是要去比賽,」我說,「我只是想找個人一起射箭。」

張呈緩緩點了下頭回應我,接著放鬆的將頭往後仰,眼睛半閉上,好像很累的樣子。

「跟朋友射箭不錯啊,」他說,「你跟班上的人真的還可以嗎?」

話鋒突然轉到我身上,我有些扭捏的那了下身子。該怎麼說呢,我跟班上的同學們說好不好,說壞也不壞,好像我跟他們是兩條平行線,幾乎沒有交集,當然也沒有交惡。說起來,我也不是什麼特別擅長社交的人,只是在這樣陌生的環境下會有點寂寞罷了。

「我跟他們沒什麼啊,」我淡淡說道,「就…普通的同學。」

「哦,」他稍微拉長了音,「你們班都不會晚上偷溜出去玩什麼的嗎?像國一小新生最喜歡找些違反校規的事情幹了。」

說著,他嘻嘻笑了幾聲。而我只是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

「他們可能有約吧。」

「那你怎麼不跟他們一起去啊?」他問,「我在你這個年紀玩得最瘋,每天都跑出去,一群問題學生,都被舍監通緝了,」他邊說,邊露出了微笑,「差點就要被退學了,結果是看在帶我們出去的學長功課超好才放了我們,不過後來也多少收斂了一些啦。」

不知怎地,聽他講這些是真是新鮮,聽得一楞一楞的。

「你們好瘋狂喔,」我忍不住笑他,「我才不想被舍監追殺到要退學。」

「告訴你,就是要這樣才好玩,」張呈調皮地眨了下右眼,「沒人約你的話,下次就我帶你出去闖蕩闖蕩。」

他說著,拿著浴巾站起身,伸展了一下筋骨,便走回自己的床位,隨便德將床上的雜物丟在一旁,碰的一聲倒在床上,頭磨蹭著枕頭,活像隻大貓。我也學著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深了個懶腰便躺回床上了。我們兩個側躺著,面對彼此。

「我說你啊。」

「怎麼?」我悶哼了一聲回應他。

「你被排擠要講欸,看你那麼安靜,一副很容易被欺負的樣子,」他說著,調整了一下姿勢好看向我,「我知道你以前在山上,一下子要適應這裡的生活不容易…我看你好像也很少跟山上的朋友聯絡喔?」

面對他的問題,我只是聳聳肩,「我沒有手機啊。」

話才剛說完,我突然感覺到有個硬硬的方塊砸到我身上。我翻身,張呈的手機就掉在我眼前。

「借你啦,找朋友聊一下天,不然我看你早晚不是待在宿舍就是道場,都要長香菇了。」張呈打趣的說到,還特地從床上爬起來,貼心地打開了社交軟體的搜尋葉面讓我查。

我翻身坐起,接過他教過來的手機,閃爍不停的線以及後面空白的輸入欄就在畫面上,只是我一時間竟什麼也打不出來。我看著底下搜尋紀錄的名字,全部都是中文。

張呈見我沒有動作,笑了一聲,開玩笑道:「是不會用還是忘了朋友的名字?還是真的沒朋友?」

「我有朋友啦。」我強硬地說道,只是兩隻手還是打不出任何東西。

張呈拿過手機,問我:「什麼名字,我幫你搜。」

我看著螢幕上空白的搜尋欄,有看了看張呈真誠的臉,一瞬間不知該如何是好。我不確定自己該不該說出口。那個名字,我明明知道的,那個我想早點忘卻的名字。我明明想早點忘記的,只是,我卻又渴望說出他的名字。

「快啊,叫什麼?」他催促我。

「…Yonwe。」

「什…」他露出了一臉疑惑,「有中文名字嗎?」

我愣了一下,道:「我不知道他的中文名字…」

頓時間,房裡陷入一片沉默。我低下頭仍能感受到張呈的視線,然而我卻不敢看向他。雙手不自覺的緊扭在一起,好像恨不得把彼此折斷似的。突然,他把手機丟到我的腿上。

「你慢慢查吧,記得幫我充電就好。」

他丟下這句話,便掀開棉被翻身睡去了。他蜷縮在被單裡,留我一個人面對仍舊閃爍的空白搜尋欄。

那晚,我在搜尋欄裡輸入Yonwe,沒有結果。接著我刪掉,又輸入一遍,又刪掉,刪了又輸,輸了又刪,就算每次都沒有結果,但我還是重複了無數次,好像我多輸入幾次就能看見他的照片彈出來一樣。徒勞無功。

我真的從來沒問過他叫什麼名字。我記得我累了,把手機插上電源線後躺回床上,望著天花板上逐漸模糊的燈管,臉頰濕了一片。

 

三、

天氣很熱,豔陽高照的日子,我躲在一間木屋裡避暑。屋子裡很涼快,我做在一扇沒有玻璃的窗戶旁邊,風徐徐吹進來,撫摸我的每寸皮膚。襖熱的午後,外頭安靜的出奇,只有風鈴悅耳地唱著歌。

突然,門口傳來一陣腳步聲,我猛地回過頭,看見了一個男孩子走了進來。他好像沒有發現我一樣,走到門口旁邊的冰箱外,彎著腰審視冰箱內的飲料。最後,他拉開門,就算我坐在另一邊也能感受到從裡頭灌出來的冷空氣,他拿出了一罐白色包裝的飲料,那牌子我再熟悉不過了,是椰奶莎莎亞。

他拿去給櫃檯結帳,接著轉身往我走了過來,那瞬間,我的心跳開始瘋狂地加速。

我看不清楚他的臉,但我知道他在微笑,而且是友善地對我笑著,好像我們是朋友一樣。奇怪的是,他越走近,風鈴的聲音就越來越大、越來越大、貫徹耳膜…。

 

我眨了眨眼,天花板從模糊的色塊開始重新組合,最終變得清楚。張呈的手機鬧鐘還在響,讓我的腦袋有點疼,而他還是沒有醒來。我嘆口氣翻過身,為他關掉鬧鐘,接著搖了搖他。

「張呈,起床了,今天是結業式耶。」我拉著他的手臂,但他還是死賴著床不走,我也是沒轍了。

「今天…請假算了…」他囁嚅著,翻了個身又想繼續睡。

我又嘆了第二次氣,道:「國中第一個結業式,不要讓我遲到!」說著,一鼓作氣將他的棉被抽走。而催促他趕緊盥洗、換衣又是另一種苦力了。

從早上開始,折騰了一整天,又是打掃又是發一堆單子,還好校長今天十分仁慈,沒有講太久廢話,很乾脆地放學生們放假去了。大概十點半左右結業式就結束了,班上的同學們一哄而散,部分人都約去市區玩,而更多的人是要久違的回家一趟。

這所學校的好處就在於,就算是放長假的期間,宿舍還是會開著,給那些住很遠或是家裡有困難的同學繼續住,而我正好很需要這種制度,不知道張呈會回家或是繼續住。不過為了避免假期無所事事,我還特別在學校不遠處的便利商店應徵了打工。

我等著班上人潮逐漸散去後,才緩緩拿起背包,往高北校舍走去。有時我會很慶幸社團教室在那麼遠的地方,這樣走過去的這段路上都可以拿來放空,或是想些有的沒的。

有件事已經卡在我腦袋裡好段時間了,就是關於竹製弓的事情。自從張呈說要給我用用看後,已經過了一個學期了。從他喝醉的那個晚上後,他就沒有再提起,就連當初說好後天要借我用這件事好像沒發生過一樣。雖然說現在用比賽用弓箭已經練出了一些心得,但不免還是想久違的嘗試看看。不過紀恩和張呈吵架的事情也還是記憶猶新,我也不敢突然提起關於竹製弓的話題,只怕又突然爆發。

我走著,無所事事地踢著地上的石頭,緩步來到社團教室的門前。我推開門,只見張呈一人正好從教室後的儲藏室走了出來。而他手上拿著的,正是我日夜想著那把竹製弓。

「啊,祥齊,你來啦。」章程說著,舉起弓對我揮了揮,露出一抹驕傲的笑容。

「欸!是那把竹製弓嘛!」我興奮地隨手將背包丟在一旁,往他跑去。

那把竹製弓就跟記憶中的幾乎一模一樣,是一片褪色的竹板以及一條彈性繩子組成的,跟比賽用功相比簡陋許多,而這把弓上也看得出一些年紀了,有一點破損和髒汙,但整體來說還算是保持的還不錯,至少沒有發霉或腐爛。

「抱歉,我本來想早點給你看的,」張呈抓了抓後腦勺,「但我怕紀恩會發現,所以一直沒有找到一個好時機拿出來。」

「沒關係啦,」我細細打量著這把弓,說道,「學姊今天不會來嗎?」

「她啊,今天要去約會啦!」張呈半調侃地說道,而我無法克制驚訝地看向他。

「約會?」我不可置信的重述了一遍,「她有男朋友喔?」

「不是啦,是鄭予緹啦,」或許是我的眼神過於驚訝和錯愕,讓他笑出聲來,「對啦,她們也沒有要隱瞞的意思啊。」

聽他一說,我想起了她們兩人的相處模式,理解的點了點頭,但還是有源源不絕的訝異,不過仔細想想,她們兩人倒是挺配的,無論是個性還是興趣方面,都挺契合。

「好了,」張呈說著,拉著我的手臂來到了箭場,「別管她們兩個了,趁著只有我們,趕快來用一下這把竹製弓吧。」

他說完,將放在一邊的箭桶遞給了我,還很順手的抽了一支箭。他期待的看著我。

我左手握住了弓身,不同於平時笨重的比賽用弓,竹製的握起來更單薄、更輕盈,而且大小十分剛好。說也奇怪,握住的那瞬間,一股奇怪的情緒從心底緩慢地湧了上來。不知道該如何描述這種感覺,但很熟悉,好像我很久以前也曾感受過一樣。

我甩了甩頭,接過張呈手上的箭,輕輕架在指節上,右手拉住了箭尾和繩子,接著用上臂的力量將兩者一起往後拉。因為箭尾沒有可以卡線的設計,所以比較吃力。像平時練習一樣,我拉了滿弓,輕輕側過頭,讓標靶中心的紅圓圈與箭尖形成一條線,接著,讓雙眼重新聚焦。放開手,咻的一聲,一如預想中的正中紅心。

那瞬間,那奇妙的感覺又竄了上來,那種令人懷念的既視感,好像在哪裡也看過同樣的場景。不是大腦,是身體還記得這種拉弓的感覺,右手手指還記得這種用力的方式,左手還記得架著箭間的摩擦,手臂還記得放開的那瞬間,瞳孔上曾經映著相同的正中紅心的畫面。

我眨了眨眼,緩緩地放下了弓,聽見張呈拍手的聲音。

「我的天,你也太會用這種弓了吧!」他瞪大了雙眼,滿是不可置信,「難怪你很不擅長比賽用的弓,果然要這種從小用到大的弓才會有感覺。」

我不好意思的別開了眼,揮了揮手,道:「沒什麼啦,的確有那種…熟悉的感覺。」

我吞了下口水,那感覺可是熟悉過頭了。我將竹製弓放回桌上,轉過身,發現張呈還是盯著我看。

「怎、怎麼了?」

「啊,沒…」聽見我的聲音,張呈才有些尷尬的移開視線,「怎麼說,你跟上一個會用這把弓的人蠻像的,」他又乾笑幾聲,「都很厲害,很準。」

他接著走到我旁邊,拿起了那把弓,接著從箭桶抽出一支箭,朝我勾了勾手指。

「我也算稍微練過啦,」他邊說著,邊架上了箭,「雖然也是蠻久以前了。」

我跟著他,站在他的斜後方。張呈站好姿勢,稍微側過頭瞄準。看著他的身影,跟剛才拿弓時那一樣的熟悉感又湧了上來,更強烈、更纏人,他的模樣已經不是既視感了,而是令人難以置信的重疊感,他,站在我眼前的這個人…好像已經不是張呈了,而是另一個也很熟悉的…印象深刻的…人。

我用力捏了下自己的大腿,好讓重疊的身影散去。張呈放開一首,箭應聲飛出,射到了外圍的圓圈,但箭矢卻是扎實地插進了標靶內。他望著偏離中央的箭,站在原地幾秒鐘。他的背影是成熟的青少年,而非稚氣尚留的男孩,但我卻沒法將這兩者分別開來。

他放下弓,轉過來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我眨了眨眼,確認那個人是張呈。

「有點生疏了。」他搔了搔後腦杓,說道。

「但你用標準的弓就射得很準。」

「那你很會稱讚人耶,」他半挖苦說道,接著將弓放回桌上,問我:「這把弓,還不錯吧?」

我點點頭,問道:「怎麼會有這把弓?」

「這個啊…」他撐著桌子,晃了下腳,接著嘴角帶起一絲苦澀,「我學長留下來的啦。」

「這把弓真的跟我以前用得很像,用起來很順手。」

「看得出來,你剛才拿弓的時候…」張呈直勾勾地看著我,接著又別開頭,「你剛才的姿勢,跟我學長超像的。那種好像…怎麼說,跟弓融合…」他比手畫腳了起來,眉頭皺在一起的樣子很是有趣,「好像已經認識那把弓很久了一樣,感覺…很棒。」

我看他絞盡腦汁想形容,最後卻只吐出一個棒字的時候,忍不住笑了起來。不知為何,看他這個樣子,總有種年幼的感覺,像個天真的孩子一樣。雖然這樣形容自己的學長實在不怎麼恰當。

「是這把弓很好用啦,」我推託道,「那個學長他…他怎麼會有這把弓?」

他聽後,不自然地換了個站姿,嘴唇抿了又抿,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看他吞吞吐吐的模樣,我想我的問題似乎讓他困擾了。張呈說的學長,是他之前說的過世的那個『他』嗎?紀恩當時為了這把弓與張呈吵了一架,是因為這個學長嗎?

「那把弓是學長親手做的,似乎是某天他去某個阿姨的部落的時候,在那邊做的,」張呈說著說著,不自然的乾笑了幾聲,刻意將身體稍微轉離我,「那時候他帶回來,就只有我感興趣,所以當時他還特別教我怎麼用…不重要,反正是他自己做的。」

「真好,感覺很厲害耶,」我誠心說道,「這把弓那麼珍貴,不應該隨便拿出來用吧?」

「沒有啊,他都做了,就是要給我們用的啊,」張呈說道,「況且也就只有這把可以用。」

「啊,我以為學長會多做幾把的說。」

「他本來…是有要多做幾把…」張呈把身體轉得更過去了,我幾乎是背對他,「那個,祥齊,你幫我把那把弓放回去好了。」

「喔,好。」我應聲道,拿起了桌上的弓,轉身往儲物間走去。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他的聲音似乎有些哽咽。其實從他拿起那把弓的那刻開始,張呈的眼神和表情都變了。雖然不是很明顯,但他的肢體度作的確變得更遲鈍、更小心,彷彿像是當機的機器人一樣,不知道該怎麼運作。而他操作弓時,也沒有拉滿,好像怕它壞掉似的那樣小心翼翼。

我看著手中的弓,一時間與覺得不知所措。這把弓,究竟有多少段故事。

當我從儲物間走出來後,發現張呈已經拿起了擺在旁邊的比賽用弓練習了起來。我站在桌子邊,看他標準且賞心悅目的拉弓姿勢。他的眼神變得銳利,眉宇間散發強烈的氣勢。放開右手,這次則準確的射中了紅心。

我喜歡看他射箭,看他堅定專注在弓箭上的表情,總覺得十分讓人心安。在我的記憶裡,也曾有個人與他有相同的表情,那將自己交付給弓箭上,充滿決意的表情,令人移不開視線。

「要放假了,有什麼打算嗎?」應該是察覺我已經回來了,張呈放下弓問我。

「沒有,」我說,「應該就待在宿舍,然後去學校外面那家便利商店打工。」

「喔,」他挑了挑眉,「打工啊?不錯啊。」

「那你有什麼安排嗎?」

「我跟你一樣,沒事,」他說著,拖著腳步將弓放回,然後走到我身旁,「可能也待在宿舍吧,或是去借點書來看。」

「那我們兩個都很閒耶。」說著,我笑了幾聲。

「是啊,」他將我的背包丟到我身上,接著衝著我冷笑了起來,「是時候帶你這個小學弟出去看看世界了。」

我噗哧笑了,「是要去喝酒嗎?」

「那當然,都要在這裡多久了,還沒有翻牆喝酒真的不行。」

他說著,對著我的笑容天真燦爛,而記憶裡那個人的模樣又疊了上來,那副沒有武裝、無憂無慮的純真笑容,那曾經占據我心裡一大塊的那抹笑容。我看著張呈,我的學長,強迫著自己聚焦在他的五官上,好讓腦袋放清楚,眼前的人與記憶裡的那個人,完全不一樣。

「不如等一下就去吧?」我開口道。惹來張呈一陣笑。

「太早了啦,」他說,「不如先去吃個午餐,再帶你去附近走走?」

我點點頭,便隨著他的腳步離開的社團教室。

 

這個寒假,過得比預想中還要充實許多。張呈老是抓著我到處玩道處喝酒不說,就連紀恩和鄭予緹也常常被他拉來我打工的店搗亂。有時,在我上班時他們三人|偶爾多一兩個學妹|就在超商外的座位聊天,在我下班後,便帶著我到市區四處亂走,請了我不少頓晚餐。

就算是宅在宿舍,也有張呈陪我。不是看一整個下午的書,就是用他的手機看影集、打電動,他已經很習慣沒手機的我跟他擠同一個小螢幕了。老實說,我還是不太懂這小東西有什麼有趣的,果然我還是比較適合原始人生活。

唯一比較可惜的,就是高北校舍沒開放,也意味著一整個假期都不能碰弓箭了。但意外的是,我並沒有因此感到無聊,反而因為能有跟學長姐更長時間相處的關係,我們便的熟悉許多。我想這是件再好不過的事情了。我會適應這裡的生活,慢慢忘卻過去的日子。

 

四、

盛夏,溪水從高處的石縫間沖刷而下,河堤邊的蘆葦隨風搖擺,掀起一陣白浪。連一片雲都沒有的蒼天找不到邊際,一望無際,與遠方的山嵐相襯。我站在河邊的大石上,眺望著藍綠交錯的景色。

圍繞著溪流的大石上,坐著一位少年。他背著我,盤著腿雙手撐在身後,微微仰起的臉龐像是在享受夏日午後的涼風,細細傾聽著潺潺流水奏出的樂音。他的短髮被風吹亂在腦後,衣袖被掀起了一半,手臂的色差顯而易見。

我站在遠方看著他,然而他的身形卻是如此鮮明。好熟悉、好熟悉…但我已經想不起他的五官。

我想朝他走近幾步,但雙腳卻不聽使喚,只得定定地站在原地。我知道自己已經看過他好多次了,卻沒有一次能夠靠近他,好像被拒於門外一樣,什麼也做不了。

 

框啷一聲,我張開眼,紀恩正將兩罐啤酒一罐咖啡放上了收銀台。

「紹祥齊,上班還敢打瞌睡啊。」她笑罵我。

「啊,抱歉抱歉,」我急忙拍了拍臉,讓自己清醒些,接著幫她的啤酒結帳,「值大夜果然很累。總共一百五。」

「看得出來,你都能站著睡覺了。」她說著,從口袋掏出錢。

抽出發票交給她後,她將那罐咖啡交到我手上,我受寵若驚地接過,而她只是對我挑了下眉,接著便將座位區的一張椅子拉來收銀台一旁坐下。

「誰叫你值班不能喝酒,買杯咖啡慰勞你啦。」紀恩說著,熟練地拉開啤酒的拉換,大口大口灌了起來。

「謝謝學姊,」我感激地說道,大口灌了幾口咖啡,讓腦子清醒起來,「雖然學姊也未成年,其實也不能喝酒的說。」

她撇了我一眼,用力地將酒罐放下,「我說你啊,都多久了怎麼還叫我學姐?」

她一手握酒,一手撐著收銀台,還翹起了二郎腿,一投長髮亂亂地散在肩上,那大剌剌的模樣讓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叫學長姊都不叫名字的啊,」我說,「一種禮貌啦。」

「是距離感吧!」紀恩不滿地反駁道,「而且你就叫張呈名字。」

「啊…因為我跟他很熟啦。」我抓了抓後腦勺解釋道,但她似乎還是對我的回應很不滿意。

「我姑且接受你的說法,」她說著,拿起酒罐又是一口,「不過,我們也快畢業了,讓你多叫幾次學姐好像也不吃虧。」

她說著,將視線轉去了空蕩蕩的店門口。

玻璃門外一片黑暗,沒有車、沒有人,在半山腰的這間小便利商店,平時就門可羅雀,更別說這種長假期間了,連最近的一所學校都放學生回家了,就更不可能會有客人上門。而老闆已經放心讓在這裡打工兩年多的我一個人值大夜,所以已經習慣這種寂靜無聊的夜晚。

通常,弓道射的人都會趁我一人值班時跑來狂歡,舉凡紀恩、鄭予緹,還有同屆的社員,甚至還會帶著他們各自的朋友,陪我度過無趣的打工時間。不過,最常過來找我的人果然還是張呈。不分大夜小夜,就算是平日他還是會過來,要不就陪我聊天打牌,如果客人變多就在一旁安靜地看書發呆。

不過今晚是例外,他和鄭予緹去縣外比賽去了,說是會晉級全國,兩天都不會回來。

「話說,張呈他們比賽如何了?」我也拉了張椅子,與紀恩面對面坐下。

「啊,我看一下喔,」她邊說邊拿出了手機,點開了聊天的群組,「他們今天才到,明天會比一場八強,如果順利的話後天就會繼續比。」

我起身湊過去看她的手機畫面,滑過比賽的程序圖,接著張呈的搞怪自拍照突然冒出來,嚇得我往後縮了一下,這反應讓紀恩笑了幾聲。我看了一眼她失禮的笑聲,便繼續往下滑。

這是社團的群組,但由於我沒有手機,只能像這樣靠別人的手機才能得到訊息。平常這個工作都是張呈的,所以他也老是催促我買台手機,不然沒法跟別人聯絡。

「啊,你看,」紀恩指著最新的聊天紀錄,「張呈又在囉嗦了。」

『記得去找祥齊,不然他一個人值大夜很可憐』,在這句話的下方,他還丟了一張哭泣熊熊的貼圖,讓我不禁噗哧笑了出來。

「知、道、了。」

紀恩拿過手機,邊說邊將字打上,傳送,接著將鏡頭對準我,趁我還沒有反應前就拍了幾張照片,接著迅速傳到群組上。

「欸!」我急忙靠上去,想阻止她,但好像太遲了。

「沒事沒事,很帥啦,」紀恩邊笑邊推開我,繼續在手機上打字,「不要再想你學弟了,好好比賽!好,傳送!」丟完訊息,她還戲弄地在我眼前揮了揮手機。

「學姊!」我搶過她的手機,上頭的照片模糊成一片,我的表情都擠在一塊了。

我無奈地抬頭看她,但她就對我調皮地吐了下舌頭,我只好無言地將手機還給她。

「沒事啦,不管有多醜張呈都會收下的。」

「不是這個問題…」我故意扶額嘆氣,惹來紀恩一陣嘻笑。

「那你呢?」她突然問道,「你怎麼都不去比賽?」

「啊?我本來就不是為了比賽加社團的。」

「那你來弓道幹嘛?」接著她恍然大悟的拍了下手,「忘記選社所以被隨機分配?」

「不是啦!」我趕緊澄清,「只是以前的娛樂消遣是射箭,我想說可以的話就繼續射箭,反正我也沒有別的嗜好了。」

「是嗎?」紀恩挑起了眉毛,一臉不相信的樣子,害我慌了起來。

「只是想有人一起射箭而已。」我又說道,她這才勉強的點頭接受。

「真純情…那兩個人沒在現場聽真是有夠可惜。」

她戲謔地笑了笑,又舉起手機朝我就是一陣亂拍,我想擋也檔不住。在我還想將她手機搶來的時候,她又發了好幾張照片去群組,還對我做出了勝利手勢,笑道:「想看照片就等張呈回來吧!」

最後,我也只能投降坐回椅子上。她有時就會做出這種幼稚的舉動,讓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她接著又在手機上打起了字,愉快地哼起了歌,猜是跟別的人聊天吧,我不以為意地將視線移向空無一人的座位區,昏黃的燈照在空蕩蕩的桌椅上,顯得寂寞。

距離學長姊的考試已經剩不到幾個禮拜了,也意味著很快地,在大考結束後,他們將各飛東西,離開這所學校,往各自的未來前進,而我,則會變成學長,面對更多的新生,扛起更多責任。

說起來,我自己也不是很曉得為什麼要繼續射箭,明明這只會讓我更想念山上的生活,但就像某種義務一樣,我必須要靠著射箭,才能證明自己這個人,沒有弓箭,就沒有我。弓箭組成我,也充斥了我的…回憶。

「話說,你不覺得張呈和予緹很厲害嗎?」紀恩的聲音突然傳來,我回過頭看她。

她單手拿著酒罐,在桌邊晃呀晃的,雖然對我講話卻不看著我,像還在想著什麼事情一般。

「對啊,」我點頭附和道,「他們每次比賽都會得名,他們這次一定也會凱旋歸來。」

聞言,紀恩偏過頭笑了笑,「是啊,張呈從國一開始練,進步迅速,但予緹從國三剛加進來的第一場比賽就嚇到我們,新生盃冠軍耶!」她說著,喝了口酒,「聽說她從小就在練,還好我有拉她進來社團。」

「妳們在社團前就認識了喔?」我問。

「對啊,國中我跟她同班,」她說著,傻笑了下,「她喔,真的是很厲害的人。平時都不講話高冷得不得了,開口都非常毒舌,而且又那麼會射箭…但其實她會體察別人的心情,自己有苦就自己解決,又溫柔又強大的人…」她停頓了一下,有些緩緩沾了點酒在唇上,「我有時會懷疑…自己是否有資格站在她身邊。」

我看著她望著遠方的眼神,帶點眷戀卻又不安。鄭予緹在她的眼中,或許已經從原本的同學、朋友、甚至是戀人,晉升到一種支柱了吧。那種,想依賴卻又不敢將自己完全靠在對方身上,希望對方也依靠自己但對方卻又總是表現得堅強,那樣的矛盾。

「予緹學姊不會希望妳這樣想的,」我緩慢說道,也不確定她是否有在聽我說話,「只要她也需要妳、重視妳,根本不需要什麼資格。陪伴不需要資格。」

她轉過頭來,眼神閃著一絲訝異,隨後又變得柔和。她拿起酒罐,身子往後一仰一飲而盡,接著又開啟了第二瓶,但這次她沒有先喝,反而是開了後就放在一邊。

「沒想到你會講這種話,跟張呈一個樣,好像什麼都懂,」她邊說,邊輕聲笑了下,「覺得很討厭,卻又很感謝從你們口中聽到。」

我楞一愣,喝了口咖啡壯膽,接著問道:「學姊…妳在跟予緹學姊交往嗎?」

聞言,紀恩用力地點了下頭,沒有猶豫也沒有要隱瞞。

「三年多了吧,」她把玩著桌上的空酒罐,說道,「也沒有要隱瞞啦,只是覺得不需要特地說出來,而且予緹也不希望我亂講,」她每次講道鄭予緹都會不自覺得微笑,「她也是很怪,當初我告白的時候就直接答應了,也沒多說什麼,好像早就料到我會這樣做一樣。」

紀恩的笑容突然變得很幸福、很單純,我都看得有些入神了。

「那…很好啊。」我衷心說道。

「不過啊,我曾經短暫的喜歡過張呈。」

「欸?」

「大概只有幾個禮拜而已啦,看清他的真面目後那種感覺就消失了,」她饒有興味地看著我驚訝的表情,「那傢伙談起戀愛可是一點也不乾脆喔,拖拖拉拉,非要錯過了才後悔。」

聽完這些話,我的腦袋突然亂成一團,資訊量有些超出負荷。

「等等…妳什麼時候…喜歡張呈的啊?」我有些遲疑地問道,而紀恩立刻噗哧一聲大笑了起來。

「那麼在意嗎?他都沒跟你說過?」她邊說邊拿起第二罐啤酒喝了起來,「剛上國中到同一個社團的時候,就覺得這個人好帥好厲害啊,認真又有天分,還很受學長姐欽睞…那時候還小啦,可能把仰慕當成了喜歡也說不定。」

她說完,呼出了一口氣,我能感覺到酒精在她身上作用。

「那後來呢?」我接著問,「真面目是什麼啊?」

聽完問題,她只是淡淡地瞧了我一眼,接著又將視線轉走了。她拿起酒罐,一連喝了好幾口,幾滴酒從她嘴角滑了下來,空酒罐身上的水珠也在收銀檯上積成了一灘。紀恩的表情十分複雜,好像有些遲疑該怎麼回答,好像也有點後悔自己開起了這個問題。我安靜地等她,最後,她放下酒罐,重新看向我。

「我問你,張呈給你用過那把弓了嗎?」

「弓?」我皺了下眉,「是說那把竹製弓嗎?」

「對,」她點點頭,「聽說你之前有用過類似的,他想給你用看看社團的。」

「有啊,他有拿出來給我用過一次,」我如實說道,「但就那一次而已。」

「他還是…給你用了啊…」紀恩又嘆了一口氣,將身體往後靠向椅背,神色複雜,「我以為他不會再拿出來了…看來他是真的放下了…吧。」

我疑惑地歪過頭,將椅子往紀恩靠了過去。她見狀,問道:「張呈有跟你講過弓的事情嗎?」

「嗯…他說弓是他的學長做的。」我說。

「就這樣?」

「就這樣。」

「哈…是嗎,」不知怎的,紀恩的表情染上了些悲傷,「張呈真的…唉,別說他了,就連我這個算局外人的人道現在都還沒忘記,他怎麼可能忘記呢。」

「學姊…妳在說什麼?」我按捺不住好奇,問道,「張呈以前發生什麼事嗎?那把弓怎麼了?」

紀恩沒有直接回應我,反而是一鼓作氣將那罐酒乾掉,接著將空酒罐捏扁,用力的放回桌上,險些吐了出來。我嚇得想前去扶她,但她舉起手示意我坐回去。我遲疑地退回,而她輕拍了下胸脯,抬頭對我露出有些強硬的笑容。

「紹祥齊,我醉了,當我是醉了吧,」她的聲音帶著酒氣,「我本來打算永遠不要提起的,但我想我還是告訴你好了…如果張呈問,不要告訴他是我說的喔,如果他生氣,就說我喝醉了,不知道在講什麼。」

我看著她,重重地點了頭,道:「不會說的。」

「好,」她苦笑著點點頭,「這是有點…有點沉重的故事。」

 

『我國一的時候進來這個社團,當時的社長是一個學長,叫什麼名字其實我有點忘了,反正我們都叫他社長。社長是個很神奇的人,好像除了射箭什麼都不關心。這樣講不太好,應該說他是個不善言辭、只會自己移人埋頭苦幹的類型。說到底,跟張呈有點類似吧。

那時的社員只有四個,跟現在一樣是一對一教,我跟另一個學姊一起,而張呈就跟社長一起。剛才不是說了,我剛進社團時挺喜歡張呈的嗎,所以練箭的時候總是會偷瞄他。那時就發現了,張呈跟社長超投機的。

平時不太交談的社長,只要跟張呈一起,就會變得比較多話,也比較愛笑,還記得當時我們都拿這點去捉弄社長,而社長也總是弱弱的反駁「才沒有!」然後跑走,張呈也不會幫他講話,就笑著在一旁看熱鬧。

社長雖然不常講話,但他的箭術真的好得不得了,比鄭予緹還厲害。當時,弓道社報了很多大大小小的比賽,縣內縣外,只要有比賽,無論在哪裡,我們都會去,而無論哪一場,留到最後的永遠是社長。我們當時超敬佩他的。

張呈是我們之中最喜歡社長的人,他非常尊敬他的技術,而且還立志要跟他一樣厲害,所以當時張呈練箭練很兇,每天每天,如果假日有開他就一定會來。這些努力都被社長看在眼哩,所以社長也很有意要栽培他,所以我經常看箭射長和張呈出現在道場。

聽張呈說,社長跟他同寢室的學長關係很好,所以兩個人常常約人偷溜出去玩,而在跟社長也熟起來之後,張呈也常常被帶出去。

記得張呈跟我說,應該是教育盃那天吧,國一的教育盃,張呈進了八強,但很可惜沒有繼續打下去,好像拿了第七,而社長在他那組拿了亞軍。他說他心情很複雜,為自己難過也為社長開心,而社長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麼,那晚就帶他兩個人溜出去校外,跑到市區的速食店吃了一頓,搞道凌晨才回宿舍。

真的是,兩個人都一樣傻。張呈說,社長雖然沒有對他多說什麼,但那餐是社長請的,所以他很感動。反正,據我所知,他們兩個是真的很好,非常好,有點好過頭。

社長在那之後某天,突然帶了一把特別的弓來社團,就是你用的那把竹製弓。聽他說,是他媽媽有山上的原住民朋友,所以他們就做了一把弓送他。社長帶來之後,我們都玩過一輪,但因為手感跟標準的弓差太多,所以就只是玩玩,唯一感興趣的只有張呈。社長很會用那把弓,所以張呈也希望社長教他。後來,社長跟他約定,如果明年—也就是我們國二—教育盃能打進四強,他就親自去部落幫他做一把。

很不錯的約定吧,聽得我都有點忌妒了。在那之後,其實很明顯可以感受到他們兩人之間的氛圍有奇妙的轉變,距離好像更近了。像是時常在社長出去玩的照片裡看到張呈,或是張呈去圖書館時社長也會出現。兩人變得有點…形影不離。

說起來有趣,我那時候其實很羨慕社長跟張呈那麼好,可是漸漸的,我開始覺得我對張呈應該是沒希望了。我想你應該能猜道他們兩個發生什麼事吧。

我私下偷偷問了張呈,欸,你跟社長是不是有什麼,這樣。他那時候有夠好笑,我還是第一次看他害羞,即便臉上就明明白白的知道是怎樣了,他還是嘴硬著說「沒有啊,什麼都沒有。」

不過最後還是背我問到了啦,他說他的確挺喜歡社長,只是不確定那份感情,也不敢貿然形式罷了。我當時還總是鬧他,比如說真心話大冒險推他出去跟社長牽手啊,買辦手禮回來故意幫他跟社長買一對的啊,之類的。那真的,是很棒的回憶呢。

我想,社長跟他也是一樣的感情吧,畢竟相處這麼久,對我的玩笑也沒有抵抗,最重要的是,到教育盃前,社長還記得他跟張呈的約定。

記得在教育盃的前一個假日,社長傳了訊息給我。他說,他這星期假日會去部落,帶回去年當應張呈的弓,還說想幫他弄個驚喜,要我不要告訴他。我問社長,萬一張呈沒有進四強怎麼辦。你猜社長說什麼?他說,他相信張呈,因為只有他知道張呈有多努力。

我調侃社長,要不要乾脆順勢跟他告白。社長只有在這次很乾脆,他說,「好,這樣張呈就得答應我了」。我聽到時,被嚇了一大跳。我問他,你是認真的嗎,社長說,「對,他是我重要的學弟,現在我希望他變成更重要的人。」

但你知道嗎,人算不如天算,社長在下山的那天,出車禍過世了。

忘了是連環車禍還是土石崩塌,總之,當時在車上的社長一家三口,沒有人倖存。我們在教育盃前就得到了這個消息,學校沒有鬧大,只有班級以及社團少數幾個人知道而已。我記得張呈聽到這件事情時,那個表情,心都碎了。

在那之後,張呈開始消沉,他的情緒和精神都變得非常非常低落,他開始瘋狂地射箭,每天,甚至不惜翹課,只要情緒一不穩他就會來射箭,而相對的,他的課業成績是斷崖式掉落。張呈的班導甚至跑來找我,要我幫幫張呈。

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畢竟他什麼話也不說。我那時盡量撥出時間陪他,看他射箭,值到教育盃開打那天。令人驚訝的是,張呈在那次教育盃拿了季軍,然而他在拿著獎盃回到學校後,在社團教室痛哭。

那是我第一次看他哭得私心裂肺,好像要死掉了一樣。他對著道場哭,對著獎盃哭,對著社長最初帶回來的那把弓哭。他已經不在乎我有沒有在看,只是一逕的哭著、嘶吼著,一雙眼睛都發紅了。

我安慰他,你得到這項榮譽,社長一定很開心。然而,我的話起不了作用,所以我給他看了我跟社長的對話紀錄,我的本意是希望他知道社長很重視他,希望他不要難過,繼續往前走。但這真是我做過最後悔的一件事。

他在看了對話紀錄後,崩潰了。他那時像變了個人一樣,對我大吼大叫,然後開始亂摔東西,他摔了他的書包、箭桶、社團資料,他甚至摔斷了椅子。我那時嚇壞了,只聽到他悲傷又痛苦的吼聲。我忘了他說了些什麼,大抵是責怪自己為什麼不早點跟社長坦白、為什麼要跟社長做約定,如果他沒有跟社長約定拿弓,那社長就不會死掉了。

他認為,社長的死他有責任。這是很荒謬、不理智的想法,但他當時就是這麼想的。

我阻止不了他,只能等他冷靜下來。不誇張,他那天哭了快五個小時吧,我還特別在那晚陪他翻牆到外面,就是這家便利商店,陪他買酒、買飲料之類的,陪他度過那段時間。但是,情況並沒有好轉。

不知道你跟他同寢室有沒有看過,他的大腿上的傷口,真的是…怎麼講,怵目驚心。在那天之後,他的精神狀況變很差,而且他開始自殘了。我也只有看過幾次,因為他知道手臂啊、肩膀啊,都很容易被人發現,所以他割在大腿上。那痕跡,就算到現在還是在吧。

他很討厭講這件事,而且只有我知道,他沒有求助過任何人。我看了也很難過啊,只能不斷的勸他,或是要他把煩惱跟我講。起出,他還很抗拒跟我談這件事的,但到了後來,他慢慢的會把一些話講出來了。

「罪惡感,是最令人痛苦的,我甚至會夢到社長」,「為什麼在他走了之後,我才發現自己是真的喜歡他」,「大腿很痛,但大腿痛的時候,心就不會痛」,我花了很多時間,聽他講了很多心裡的話。他的情緒和心理狀態是直到大概我們國中畢業前才好轉的,也就是恢復呈你現在看到的那樣。

他啊,明明是那種聽到我跟予緹交往也不以為意,甚至對我說「妳們喜歡彼此,這是任何妳們以外的人都沒有資格批判的事」,他明明是這樣溫柔的人,為什麼遭遇到這些事的卻是他呢?我怎麼也想不明白。

後來,我把那把弓收起來,我們彼此約定了,誰都不要再去提起,不要去碰,雖然很殘忍,都唯有裝做這件事沒發生,對我們才是最好的。在那之後,直到升高中前,他沒有再參加過任何的比賽,或許是那件事對他打擊真的太大了吧,所以他現在願意參加比賽,我也是挺欣慰的。』

 

紀恩斷斷續續、帶著醉意地,慢慢說完了過去那鮮為人知的故事。

我手握著已經退冰的咖啡,一語不發。一如紀恩一開始告訴我的,這是個有點沉重的故事,的確,如果她沒有告訴我,我怎麼也不會相信張呈有這樣的過往。張呈看起來是那麼可靠、堅強,好像沒有東西可以擊垮他一樣。

「社長對張呈來說…真的很重要,」我喃喃地說,「說不定張呈到現在還是喜歡社長的。」

紀恩聽著,搖晃著點了頭又搖了搖頭。

「我覺得這跟喜不喜歡已經無關了,」她說道,「他們對彼此的重要性,是來自於他們一起建構的回憶,張呈當初會難過得死去活來,我想並不是因為喜歡的人死掉了而已,而是過去的回憶、以及未來可能可以擁有的美好,也一併消失了的緣故。」

握著咖啡罐的手越來越用力,好像在對抗什麼,只是心裡頭莫名因紀恩這番話,有點發疼。來自腦海一角、關於離開與丟棄的那份記憶,我曾經視為珍寶的那個人。我好像漸漸明白張呈為什麼總是會重疊在那個人身上了。我這樣離開我的根源、我的祖地,算是一種丟棄嗎?對於信任我、甚至依賴我的那個人,我的離去算是一種不負責嗎?他…會跟張呈一樣,對我感到可惜、難過、思念嗎?

紀恩晃著腳,直視著我,道:「其實,我是知道的,張呈根本沒有忘記社長過。」

我抬頭看她那雙被酒氣蒙上一層霧的雙眼,而在那迷霧中又帶了點認真,迷幻得讓我移不開視線。

「你有看到社團教室前面的花圃嗎?」她問我。

「我記得。」

「那是張呈種的,」她扶著額頭,無奈地笑了笑,「他種大花咸豐草,還有四季海棠,聽說這是因為社長的名字裡好像有海還是棠字之類的。有趣吧?」她又嘆了口氣,「他就是這樣,想忘又捨不得忘,明明會讓自己難過,卻還是捨不得。」

紀恩看向自己搖晃的腳尖,像是在回想著什麼一樣,嘴角上揚的弧度十分不自然,有點傷心、又有點無可奈何。

「學姊…妳告訴我這些,真的好嗎?」我怯怯地開口問道。

「由我來說,的確不太好,」她誠實地說道,「但張呈他…是想跟你說的,只是他孬,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為什麼他會…想告訴我這些?」

「嗯…重視你吧,」說著,她停頓了一下,「畢竟這些事情在他心裡那麼久,肯定悶壞了吧,而且他把你看得重要,一定會希望你多了解他一些。」

我看了她一眼,心裡突然冒出一股不安,抓著鐵罐的手不安分地扭成一團。或許是看到我的反應,她安慰似的拍了拍我的肩膀,要我放鬆。

「其實我有跟他稍微聊過,你跟社長其實有一些相似之處,我看他對你也挺有好感的,為什麼不乾脆跟你試試看呢?」聽著,我有些驚愕地抬頭,紀恩即繼續說道:「但他堅決不要,不是因為討厭你,而是他覺得這樣好像把你當替代品,實在太差勁了。」

她說完,那股縈繞在心底深處已久的罪惡感又湧現了。一直以來,我都透過張呈看見那個人的影子,張呈他在我的腦中,不只是張呈而已,同時也重疊著我記憶裡那個「想忘也捨不得忘」、像社長一般的角色。他強壓住自己對過去的人的思念,也不願意讓我變成替代品,而我,卻一直經由他身上擷取對過去的懷念,甚至用他來當另一個人的印象翻本…這樣的我,簡直差勁透了。

「你這什麼表情?」紀恩的聲音傳來,她重重地將手壓在我的肩上,「討厭這個話題嗎?覺得噁心嗎?覺得張呈讓你不能接受嗎?」

「不是的…!」

「沒事啦,張呈說不會對你怎樣就是不會對你怎樣,他做人很清楚的,」她對我笑了笑,不理會我的反駁,突然,她站起身,往後方的冰箱走去,「話說,我想再喝點啤酒,講太久話,喉嚨都乾了。」

我伸出手想攔下她,但她已經拉開冰箱門了。

「那個…學姊!」我朝她大喊。

「什麼?」她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那個…為什麼要喝酒呢?」

「很多人喝是為了氣氛,一個人是心情不好才喝啦!」

我吸了口氣,問她:「為什麼今天想喝酒呢?」

冰箱那頭安靜了一會兒,隨即又傳來紀恩開懷的大笑。

「都三年級了,還不能晉級比賽,心情很差啦!」胡鬧著說完,接著一小段沉默後,她的聲音又悠悠地傳來:「而且,我想予緹了。」

我頓了一下,開口要求道:「那也請幫我拿一罐。」

「哦?」紀恩聞言,探出了半顆頭,「為什麼?」

我的視線飄向空無一人的座位區,又飄向玻璃門外只有昏黃路燈的漆黑馬路,最後深吸口氣對紀恩說道:「我想張呈了。」

 

五、

底下的湖水波光粼粼,眩目的令人瞇起了眼睛。

我記得這裡,這是我再熟悉不過的地方。這裡是夏日的殿堂,用來自深山的泉水集結而成的大池子,這裡是清洗靈魂的寶地。圍繞著池子的是一塊又一塊的大石頭,站在高處,就可以俯瞰一整條溪流,而最誘人的會是底下這碧藍的胡。

我站在其中一塊的大石頭邊緣往下看,我突然看見了一個正在游泳的人影。那人在池子的正中央,悠哉悠哉的滑著水,一頭被浸濕的短髮被梳到腦後。他的身子四周被他的滑水盪出一圈一圈的水波紋,好不美麗。

這時,他離我好近好近,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還要觸手可及。那瞬間,我有股想要直接跳下去的衝動,也不想管還穿在身上的衣服了,我甚至覺得跳下水,是我的義務。

但就在這時,有個人拉住了我的手臂。我猛地轉過身,是張呈。

他沒有講話,只是露出了我難以解讀的表情,似乎在阻止我一樣,抓著我的手力量大得出奇,完全無法掙脫。他的嘴唇一閉一合,像是在講些話,但我什麼也沒聽見。然後,我的身體順著他的拉扯晃了幾下。

 

我模模糊糊地張開眼睛,發現張呈正站在床邊拉著我的手臂,看到我睜眼後,露出了一抹初陽般燦爛的笑容。我眨了眨眼,晨光從陌生的窗子外灑進室內,恰好配著他嘴角上揚的角度。我吃力地坐起身,稍微環顧四周,好不容易才想起來自己身在何處。

那場張呈和鄭予緹高中最後一場比賽結束,他們兩人拿了殿軍的獎牌回來。大考結束後,高中畢業典禮也在一個星期前結束了,而他在大學附近自己租了間公寓,前天正好剛搬進來,而我,很榮幸受邀成為他這間房子的第一位訪客。昨晚,他興高采烈地把我叫來,正大光明地喝酒,而我仍舊是喝著自己的咖啡,聊著關於彼此之後的新校園生活,結果,就在不知不覺中睡著了,而醒來時太陽早已高掛。

「早上了,」他充滿朝氣的對我說道,「你沒有忘記我們今天要幹嘛吧?」

「今天…」我揉了揉眼睛,才恍然的捶了一下手,「啊!你說要搭火車去哪裡走走之類的?」

「對啦,我看你根本忘記了,」他說著,露出了不滿的表情,隨即掀開蓋在身上的棉被,「趕快換衣服,咱們出去踏青。」

說完,張呈像個孩子般雀躍地背起早已準備好的背包,走到玄關旁的椅子坐下,瞬間又變得像大型犬一樣等待我。我不禁笑了起來,趕緊起身盥洗,隨手收了嚇自己的隨身物品,便隨著張呈走出公寓大門,前往難得的小旅行。

他的公寓在市區的近郊,要到大學得花個三十多分鐘通勤,不果反之也與山區比較近,要接較大自然也比較方便。我們收拾簡單的個人物品,搭上了公車,來到最近的火車站。或許是平日的關係,車站上的人寥寥無幾,我們兩個人就霸占了一節車廂。

車子開動後,很有默契地坐在靠窗的位子,頭靠著窗緣,我和張呈側身面對彼此,同時望向窗外。往外眺望逐漸接近的山群。艷陽高掛的天空眩目,鐵道上樹蔭交雜,連灑進車內的碎光也隨著車廂搖晃不停。

「你有搭過火車嗎?」張呈問我。

「沒有。」

「你會喜歡的。」

「你很常搭火車嗎?」我問道,火車正好駛入山洞,車內陷入一片黑暗。

張呈將身子轉正,背靠著柔軟的椅背,背包抱在胸前。

「國中有段時間常常搭這班。」

「為什麼?」我問,「我以為你都宅在宿舍。」

「太失禮了吧,」他笑道,「我假日還是會出來走走好嗎,這班火車搭到底…啊反正你等一下就會知道了。」

火車駛出山洞,又是一片光照近了車內,讓我稍微瞇起了眼睛,正好看見了張呈低著頭看著絞在一起的雙手,嘴角帶笑,而神色卻有些憂愁。

「你以前都自己來喔?」我這樣問道。

「嗯…沒有啊。」

「都跟誰來啊?」說著,我搖了搖頭,「不對,應該說,是誰帶你來的啊?」

見他又沉默,我就知道我問到了核心。我已經等這刻很久了,自從紀恩告訴我那些之後,我一直在等張呈鼓起勇氣告訴我關於他的事。說起來,他也沒有義務要告訴我這些的,只是,作為一個同寢室的學弟、同社團的好友,應該有資格過問關於他、以及那把弓的事情吧?

他的手握得更緊了,像是在糾結什麼一樣。

「嗯…怎麼說,」他苦笑了一下,「紀恩是不是告訴你一些…關於我的事情了?」

「呃、對,」聽他這樣問,我有些不自在的挪動了下位子,「你們去比賽的時候,她跟我說的。」

「那有一段時間了耶。」

「對啊。」

「你還記得她說了什麼嗎?」

「我沒有忘記,」我吞了下口水,「我也在等你…跟我說,」我見他看向我,挑了挑眉,便接著說道:「關於那把弓的故事,我很好奇。」

他拉開背包拉鏈,翻了一下拿出他的手機,我好奇地湊過去,而他點開了相簿,不斷地往上滑,年份不斷地往前推,直到回到五年前,他的速度放慢了下來。那時他的照片多是風景、公車、火車、還有圖書館,人物的照片少之又少,唯獨一個人不斷地出現。

接著,他點開了一張從背後側拍的一個人拿弓的照片。

「這個人,是那把弓的主人,」張呈指著照片,指頭似乎有些發顫,「他們家跟部落有聯繫,所以他有用竹製弓。」

我接過他的手機,仔細地打量著這個人。從照片能隱約感覺得到,這人很高大,從側面看不清他的五官,但他的鼻梁高挺,輪廓十分明顯。接著,張呈又點開了另一張照片,那是他與這個人在火車上的合照。那張照片裡,張呈和那人都笑得十分開懷。

「他是我那屆社長,是他帶我來這裡的,」他的語氣透著一絲懷念,「我們那時候常常在假日出來爬山什麼的,或是去圖書館。」

社長的眼睛笑得瞇了起來,眉毛微微往下,兩排牙齒潔白整齊,看起來是個和善的人。而靠在他身旁的張呈,則是露出了我未見過的燦爛笑容,那是夾雜著快樂與幸福的笑顏。

「我其實一直想跟你講的,但我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張呈緩緩說著,慢慢滑著相簿裡的照片,「第一 次看到你拿比賽用弓的時候,就有隱約察覺到你的拿法跟一般人不一樣,應該說,簡直就是把比賽用弓當竹製弓在拿,」說著,他笑了笑,「當你跟我說你是用竹製弓時,我立刻就想起了社長,我其實…本來不想再想起他的。」

聽到這,我的心裡突然冒出一股歉疚。

「抱歉。」我小聲說道。

「道什麼歉啊,又不是你的問題,」他笑著輕輕地拍了下我的頭,「我才該道歉,我沒有要把你當替代品的意思,但是…看見你拿起竹製弓,我好像就看到了社長的影子…尤其你真的很擅長用那把弓,我簡直要以為…社長回來了…之類的。」說著,他倒吸了一口氣,但細微的哽咽還是不爭氣地傳了出來。

他摀著嘴別過頭,讓情緒平復。我忍不住伸手要搭住他的肩膀,但他把我的手甩開了。

「我沒事,真的,」他逞強的說道,「我明明知道,說出實情會好過一些,也能認清你就是你,不是社長的影子…但是,我真的很抱歉,」他的聲音又顫抖了起來,「看著你,就像看著社長,總覺得…心裡的空洞被填補了,然而,對你的愧疚卻…越來越多。」

我再度將手搭上他的肩膀,這次,他沒有甩開我。於是我將手移到他的背,安慰般地輕拍了幾下。他的腰更彎了,幾乎要趴到背包上。他的模樣幾乎是無助,然而我什麼也做不到。

越看他這副模樣,我心裡的罪惡感就越重,幾乎要吐出來。

「我不會因為這種事情生氣啊,」我低聲說道,在只有兩人的車廂內,伴著火車隨著鐵軌的搖動,這句話似乎也反彈了好幾次,「而且,如果能成為你喜歡的社長…我也很榮幸。」

聽到這句話,張呈帶著詫異緩慢直起了身子,問道:「紀恩講到這裡啊?」

我頓了下,緩慢地點了下頭,頓時,他的眼神除了詫異,還透出了些恐懼,我感覺到他不安了起來。

「紀恩…她跟你講到哪裡?」他有些遲疑的問我。

我看了他一眼,接著收回放在他肩上的手,滑向他的大腿。碰到的那瞬間,張呈立刻就會意道了。我原以為他會生氣地撥開我的手,或是失控地哭起來,但他只是輕輕地苦笑了一聲,像顆彈珠一樣,彈到地上,在我腦內發出刺耳的撞擊聲。我幾乎要因為他這聲苦笑而哭出來。

「她…講得真完整。」

「我是不是…嗯…」我有些躊躇,「是不是不應該…知道這麼多。」

「不是,我沒有這個意思,」見我的語氣有些低落,他立刻擺了擺手,說道,「你的話,我不介意,我只是有點驚訝紀恩居然…記得這麼完整,」他說著,嘆了口氣,「到頭來,她也跟我一樣,什麼都沒有忘記啊。」

我低下頭,腦袋裡有什麼東西轉來轉去,有什麼要從口中吐出來,但我又吞了回去。

「你…還喜歡社長嗎?」

我原以為張呈會不想回答,但他只是不置可否的聳了下肩。

「可能吧,」他雲淡風輕地說,「但現在比較像是緬懷…你會覺得很怪嗎?」

他突如其來地問道,我疑惑地搖頭:「是指什麼?」

「就…為了一個男生這樣很怪嗎?」張呈別過頭,又將視線從我身上移開了,「我因為他的離去而…而傷害自己…這件事,會很…噁心嗎?」

他的嗓音又抖了起來,那夾雜著不安與勇氣的聲音,確確實實地傳近了我的耳中。他在害怕我給他異樣的眼光嗎?我能感受到坦承這些事情,對他來說的心理壓力有多大,而他的逞強讓我的心臟好痛、好痛。像是失去了嚮導的迷途人,在前近的路上徘徊不前、不知所措,對自己的每一步都抱持著疑惑與恐懼。

張呈也是…普通人啊,一個會為重要的人的離去而感到難過的普通人。

「我只覺得…一定很痛苦吧,」我不認識自己的嗓音,「會這樣做的你…一定很痛苦吧。」

他沉默了下來,緊緊抿起了嘴唇,極度用力地壓制著自己顫抖的肩膀的他,幾乎要哭了出來。那時,我想起了夢裡的那個男孩。那個存在我記憶已久、擅自離他而去的男孩。他…會跟張呈一樣嗎?

我看著張呈,那無助、卻又不想任由情緒主宰自己的模樣,罪惡感幾乎將我淹沒,載浮載陳,呼吸困難。我能看見他的眼角閃著水光,但他不讓它掉下來,像是在掙扎一般,張呈他不想承認自己心裡最脆弱的這塊。

「真的…很痛苦啊,」我聽見他細微的聲音傳來,向細絲一般,稍加拉扯就會斷裂,「雖然我知道他不是自願的,但是像這樣突然、毫無理由、毫無徵兆的被丟下…真的,很痛苦。」

沉沒在罪惡的海裡,我努力地想往上游,但看不見海面上的光芒,只有越來越深的黑暗要將我吞噬。我每吸一口氣,肺臟就灼傷般地痛。我看向坐在我隔壁的人,好像已經不是張呈了,是夢裡的那個男孩。我用力地眨了眨眼,希望張呈的身影再度浮現。

「不知所措,整日沉浸在思念和憤怒之中,為什麼是我?」張呈的聲音透過那個男孩的影子傳了過來,「我曾經這樣想過,我明明那麼喜歡他,為什麼這種事要發生在我身上?但是,後來我就開始後悔當初沒有多跟他相處,有很多後悔沒做的事情。」

我別開了視線,看向自己的鞋子。閉上眼睛,那個男孩的形象又浮現了,跳水的模樣、射箭的模樣、穿梭在林間的背影、騎著腳踏車的背影、要離開部落時依依不捨的揮著手…我也…還記得。我沒有忘記過。

「其實,我想,雖然被丟下很痛苦,」張呈的吸了下鼻子,嗓音變得沙啞,「但拋棄…主動離開的那方,應該…也會很不捨吧。」

轟隆一聲,火車又駛入了山洞,眼前瞬間變得漆黑一片。

這個山洞很長,我感覺到張呈的手爬上了我的手背,顫抖著握住了。他指節上粗糙的繭摩擦著我的手背,那感覺還真奇妙。我沒有移開手,只是在這黑暗中安靜地感受著。這算是某種依靠嗎?我能感受到來自他的一些…情緒一滴一滴地透過他的掌心傳了過來。

我側過頭看向他,這次,張呈的輪廓很清晰,男孩的影子已經消失了。張呈在黑暗中朝我輕輕地勾起了嘴角,那弧度可真苦澀。

「以前經過這裡時,我會這樣握住…他的手,」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聲,「這是我第一次要求,也會是最後一次…我可以把你當作他,稍微…依靠一下嗎?」

我看著他的雙眼,這樣誠懇的表情,我該如何拒絕?

我點了下頭,而他的笑容終於看起來放鬆了些。他輕輕翻開我的手,讓我掌心朝上,最後他扣住我的手,他掌心的溫度確確實實地傳了過來,讓我的心頭一陣熱。接著,他調整了一下姿勢,將頭靠在我的肩窩。碎髮搔刮著我的耳際,那莫名令人心安的沐浴乳香味也傳了過來。

火車搖晃的,我的視野也搖晃著。空無一人、一片黑暗的車廂內,我索性閉上了眼睛。

手心的溫度、肩膀的重量,我似乎聽見了河水沖刷而下那涼爽的聲音。坐在大石上,雙腳懸空地搖著晃著,夏末午後的涼風吹過我的臉頰,而坐在我身旁的那個人也仰起了頭,享受這屬於自然、屬於部落的溫柔。那人靠著我的肩膀,將身體的重量壓在我身上,我沒想到那竟然也壓進了我的記憶裡。

那是好久以前的我們,而在這搖晃的車廂內,我又再度窺見了。

 

下了火車,眼前的景色是不可思議一望無際的碧綠草坪。站在月台上,就可以遠眺環繞的群山,由遠至近,藏青、靛藍,直到最近處的青綠,與今天的湛藍穹頂輝映。夏初的陽光已經算是熱烈了,一出車站,熱情的陽光就從頭頂直直照下來,從頭到腳都暖了起來。

「今天天氣真的很好。」張呈邊說邊伸了個懶腰。

「這裡超棒的!」我對他說道,興奮地跑出票閘,腳久違的採在草地上,心情真是愉快。

他跟著我的腳步來到我身後,抓著我背包的鬆緊帶,把我拉往另一個方向。

「往上走一點會有一棵大樹,」他指向山的一側,「那邊可以野餐之類的,今天是平日,所以是不會有人。」

「這裡假日很多人來喔?」

「這裡還算是旅遊景點啦,」他說,「不過大部分人都在車站附近走走而已,比較少人往上走。」

我跟在他身後,左側是車站月台的延伸,這裡的車站有濃厚的復古感,木頭的顏色讓人看了心情很放鬆。而右側則是無近的山巒,往外擴展,綠油油的一片,彷彿可以在這裡牧羊。

他走向一個像是步道又不太像的地方,腳底下的草都被踩扁了,而往上一看,都被踩出了一條路,想必還是有不少人往這裡走。張呈走著走著,便哼起了歌,襯著無雲的藍天,他的歌聲更顯悠哉愉快,我也不禁微笑。

他的腳步很有節奏,我們兩人就緩緩地踏著輕快的步伐,有時路邊會出現幾朵小花,張呈會停下來,拿出手機拍幾張,這又讓我想起了社團教室前面的花圃。

「這是什麼花?」我蹲在他旁邊,問道。

「大花咸豐草,」他說,又按了幾下快門,「路邊很常看到,但我很喜歡。不覺得長得很可愛嗎?」

看張呈兩眼發光的樣子,我笑出聲來,「是蠻可愛的啊,你很懂花草喔?」

「也沒有啦,我也只知道這個而已。」他說著,站起身繼續往前。

「社團前面的花圃也是你在照顧的嗎?」

「你有注意到喔?」他有點驚訝地回頭看了我一眼,「一開始是我種的啦,不過社團裡有個學妹似乎也喜歡園藝,所以我就交接給她了。」

「你種了什麼?」

「大花咸豐草,還有…四季海棠,」接著他乾笑幾聲,「不過四季海棠我沒種了,剩下的是大花咸豐草。」

「喔,就是路邊這種。」

「對,」他點點頭,接著指著斜前方,「你有看到那棵樹嗎,等等就在那裡休息。」

順著他的方縣看過去,果然看到了一棵高聳的榕樹。它的莖幹非常粗,長上去的樹枝也是又粗又大,纏繞在一起,形成一個碗狀,看起來可以爬上去。最重要的是,它的枝枒十分茂盛,樹葉也是綠得很漂亮,十分恰到好處、順眼的顏色。

我們走往樹蔭,那片樹蔭大到坐我們兩個人都還綽綽有餘。我們很快地把背包什麼都卸下,朝著山下深了個懶腰。就如同張呈所說,這裡看下去的風景真的心曠神怡,底下的房子、車子都縮的好小一個,像是模型一般,站在這裡,有種心靈上變得巨大的舒暢感。

「啊,這裡也太舒服了。」我感嘆著,將外套脫掉,直接用肌膚感受山腰的微風。

「就說吧,」張呈說著,坐在剛才放下的背包旁,從裡頭翻出了麵包和飯糰,「坐下啦,邊吃邊看風景才舒服啊,野餐。」

「謝啦。」我也坐到他身邊,從他手中接過了麵包。

接下來的午餐時間,只剩下風吹動樹葉的悅耳摩擦聲。草皮在我們四周隨著涼風掀起了草浪,一剝柚一撥,看了真是身心放鬆。已經好久,沒有這種沉浸在芬多精裡的感受了。

「話說這裡,跟你的部落像嗎?」張呈邊吃邊問,害我有點聽不清楚。

「你說這裡喔?」我轉頭環顧了下,緩緩搖頭,「不太像,部落那邊更野性,這裡太溫和了。」

「野性?」他吃吃笑了起來,嘴裡的食物差點噴出來,「你可以解釋一下什麼叫野性。」

「就是…會有河流沖刷啊,山林樹木會在更多一點啊,還有,會有動物來搶你的伙食。」

我說完,迅速把他拿著飯糰的那隻手抓來,咬了一大口他的飯,順便品嘗他驚訝的表情。

「你這傢伙!」他立刻把手抽回來,忿忿地瞪了我移下,又憐惜地看像他少了一角的飯糰,「居然敢搶我的飯糰…這是早上我自己做的欸!還花了一堆時間…」

「很好吃啊。」我搞怪的對他笑了幾聲,他回敬我一個白眼。

他又將視線放向山嵐,接著多啃了幾口飯糰。

「話說,你覺得部落好嗎?」

「好?當然好啊,」我理所當然地回應,「畢竟那是我長大的地方。」

「那你是不是會講部落的語言?」

「會一點啦,雖然現在可能忘記很多。」

「那…弓箭怎麼說?」他開始考起了我。

yokeoasu。」

「吃飯和喝酒?」

bonʉ吃飯,mimo喝酒,」我推了一下他的肩膀,笑道,「學這個幹嘛啦,是多愛喝酒?」

「這樣才能跟你們部落尬酒啊!」他說,「不然你有沒有喜歡的單字之類的。」

「喜歡的單字喔…」我偏過頭,腦袋裡冒出的族語不多,唯獨那個字不斷放大,「yokeoasu。」

「廢話!我也喜歡弓箭啊,」他笑鬧著拍了下我的腳,「別的啦,最喜歡的單字。」

他看著我,讓我有點想別過視線,但我強迫自己看著他。

Yonwe…吧。」

「喔?」張呈頗有興趣地挑了一邊眉,「那是什麼意思?」

「嗯…好朋友的意思,」我看著他的雙眼中的星海,彷彿看見了那個稚氣的男孩,「好到就算用盡全力也忘不了,就算睡著了還是能在夢見他的身影…那樣。」

他很緩慢地點了一下頭,接著又將視線轉回群山。

「那你為什麼現在都不回部落?」他問,「可能有點突然,但我想問很久了。」

他這樣問,簡直像在指責我一般,即便我知道他沒有那個意思。

我好像明白了他為什麼要帶我來這裡了,青山環繞,連空氣都是香的,一切都那麼的舒適,舒適到好像講什麼都可以,好像不管講什麼都會被這座山保密一樣,好像就算在怎麼不堪入耳的事情都可以盡情傾訴一樣。

「我就算…逃到了這裡,還是沒辦法忘記他。」聲音就像流水一樣,自動從我的喉嚨流了出來,經過口舌,卻又變的嗆辣、燙人,有點難受。

「他…Yonwe嗎?」

我不確定張呈是指我剛才瞎掰的單詞意思,抑或是指人名,但不管是哪一個,我的答案都是點頭。

「他也跟你住在部落嗎?」張呈接著問道,「玩在一起的原住民朋友?」

聽著他的聲音,Yonwe的模樣卻是越來越清晰,清晰到我想將眼珠挖出來,好讓他的影像不要再浮現。

「你討厭他嗎?」

「沒有!」我的反應似乎激動過頭,讓張呈稍微後退了一些,「我不討厭他…但我…不想見他。」

張呈安靜了一下,接著挪到我身邊,沒有碰我,只是學著我一樣雙手抱膝,望向將我們包圍的青色圍牆。

「為什麼不想見朋友?」他的聲音變得低沉、穩定,或許是因為他就在我身旁的關係吧。

兩隻手無法遏止地使勁糾纏在一起,感覺指頭都要被折斷了,用力到指甲肉埋進皮膚裡,那痛楚幾乎要讓我叫出來,但我沒辦法放鬆,因為唯有這樣的痛感,罪惡感和該死的思念才不會這麼強烈,那個人的身影才不會越發清楚。

「他是…住在都市的鄒族人,但我只是…住在山裡的…漢人,」我的聲音再顫抖,然而我無法控制,「但是,跟他相處的時候,好像…反而是我才是鄒族人,我比他懂部落的事情…這種,優越感讓我很…矛盾。」

「是身分上的不認同感…嗎?」張呈緩緩說著,「沒有一滴部落的血,卻跟他們生活在一起,雖然他們都很好,但就是過不了自己這一關…嗎。」

張呈說的好具體、好真實,好像他也經歷過一樣。

「他以為我也是鄒族人,他以為我們是一樣的,我不知道如果他知道我騙他…他會怎麼想。」

「但你沒有騙他…」

「我沒有承認!我沒有說過我不是鄒族人!」好喘,吸不到空氣,「我甚至利用對他的優越感去建立自己的認同感!他明明信任我,把我當成朋友,但我卻這樣對他…我只是住在部落久一點罷了…我終究不是他們…我永遠跟他不一樣。」

周圍的山水已經無法作用了,這裡的每一株草、每一寸土地,突然都變得跟部落好像,就連空氣的味道也彷彿將我帶回了部落的山林裡。那種將腦袋翻開、挖掘的感覺真的很痛。我縮起腳,將臉埋在臂彎,即便那無濟於事。

「我對他很愧疚,但也說不出口,所以不告而別,我明明知道這會很難受的…!我明明知道,卻還是…」我不想哭,我得告訴自己我不想哭,「他是那麼單純、天真,那麼真誠對待我的人…但我卻還是…丟下了他。」

等了幾秒,我聽見張呈幽幽飄出一句話:「像社長一樣。」

我的心一震,隨即感受到張呈的手搭上了我的背,像再安撫嬰兒一樣,有規律的輕拍著。

「抱歉,我沒有別的意思,」張呈的聲音好柔和,「但是,他會很難過吧?如果朋友就這樣離去…就像社長之於我,一定會很難受啊。」

「…我還能算上他的朋友嗎?」我能感受到張呈的手停頓了一下,「他會討厭我還是早就忘了我這個人呢?」

「他不會忘記你的,我相信,」張呈的聲音篤定到好像這是事實一樣,「他會記得你,直到你去找他為止。」

「我…我不知道,」抓著膝蓋的手又收得更緊了,「他是我重要的童年,沒有他我的童年會空白很多,但是…我是他的什麼呢?」

我終於抬頭,風吹著,樹影搖晃,我的記憶也開始崩盤。一片一片,像龜裂的瓦牆般剝落,每一個碎屑都是他的影子,是我再怎麼逃避都無法丟棄的畫面。豔陽的熱度仍在,延燒到坐在樹蔭下的我們,我覺得整個身體都好燙,胸口灼熱,無法遏止的感情從心臟開始蔓延,幾乎要從眼角滿溢而出。

「尋找彼此的名份,不是件很累的事嗎?」張呈突然說道,「無論你是他的什麼,只要他重視你就夠了吧?只要他信任你就夠了吧?只要你們還記得、還願意想起,不就夠了嗎?你們擁有共同美好的過去,難道還不足夠嗎?」

那時,我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是張呈的話像一桶水,逐漸澆熄了蔓延我全身的烈火,讓我緩慢地冷卻了下來。瓦牆還在崩塌著,瓦片掉下,接著是一塊塊的紅磚,原屬於過去的畫面拼湊在一起。一座牆都要坍塌了,而我能從這座牆的縫隙哩,窺探站在另一側的那個男孩的身影。

「如果對他感到抱歉,就去把他找回來啊,至少你們還見得到,不要等到無法挽回的那天,才在後悔。」

張呈說的理所當然,卻又那麼的懊悔、悲傷。我沒有轉頭看他,只是失焦的遠眺著群山,直到腦中那座瓦牆完全倒下,而山群的輪廓逐漸變得模糊。

 

日落了,我們背著背包沿著原路走回車站,恰好搭上了當日最後一班。

依舊搖晃的車廂內,透著車窗灑進的是柔軟的昏黃暮光,在我們的腳前搖來晃去。

「升高中要開始照顧學弟妹了,你要加油喔。」張呈的聲音從身旁傳來。

「我會啦,你上大學也要加油喔,」我說,接著轉向他,他正對我微笑著,「你上大學之後,我們也找時間像今天一樣出來走走吧。」

「好啊。」

我們看著彼此,落在身上的夕陽將身子染得一片橘,連他的髮絲也閃著金光。他直射著我的眼睛,表情突然變得好溫柔,我不確定他透過我是否又看見了社長的影子,但我不在意,因為張呈此刻看起來好幸福。這才是重要的。

「你…真的跟社長很像,」突然,他對我傻笑著說道,「抱歉,擅自把你代入社長。」

「不,我才該道歉,」我說,「我也常常透過你看到部落的那個Yonwe。」

他聽後,咯咯笑了起來,道:「我們都一樣,看著對方,懷念另一個人。」

唰的一聲,地板的光消失了,車廂又陷入漆黑一片。

「如果你是社長,我現在會吻你,」黑暗中,張呈的聲音傳了過來,「你呢?如果我是Yonwe,你會怎麼做?」

我愣愣地看著他。我以為這個問題我會想很久,沒想到答案很快就浮現在腦海中。

「我會很用力、很用力的擁抱他,」我說,「然後告訴他:『我真的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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