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人群的縫隙

我依稀記得,那是沒有隔著鏡片的模糊天空,雲與藍得刺眼的天混雜在一塊,彷彿有人隨意將尚未乾去的顏料抹開。人的面孔忽隱忽現,我忘記去計算,只記得瘋狂震動的空氣令視野隨之搖晃,他們的五官也都看不清。有好多隻手在身上遊走,我不確定他們碰了哪裡,觸覺似乎也被周圍的空氣吸收,我什麼也感受不到。

我想說些什麼,但嘴應該是被什麼堵住了,我知道自己張開了嘴巴,但卻沒有感受到空氣接觸舌頭的清涼感。接著世界突地天翻地覆,一瞬間暈眩的嘔心感將我吞沒,我強迫自己睜著眼,好像飛了起來。好多人們圍繞著我,這時我才明白,自己被他們抬了起來。然後我看見了,從人群的縫隙中,他就站在那裡。他正看著我。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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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上天氣特別好,藍天白雲,爾時吹來幾陣微風,春天的氣息充斥校園,但我的身體似乎不願捧場。昨夜的偏頭痛延續到早晨,在搖晃的公車上閉目養神也沒能讓頭腦清醒些,拖著疲憊的身軀爬上五樓教室,好不容易趴在座位上,胃卻又莫名地翻攪了起來。

我不願再度起身,於是伸長了手翻了翻放在地上的書包,沒有摸到任何塑膠袋,才想起前幾天剛拿的藥沒帶在身上。此時就連在心裡咒罵幾句都嫌浪費體力,我只好用力將臉埋入臂彎中,將身子最大限度地縮在一起,好緩解大腦與腹部的疼痛。

不適沒有隨著時間緩解,反倒是教室裡的人多了起來。或許是段考剛結束的關係,班裡顯得特別浮躁,暫時脫離考試壓力的同學們群聚在一塊,打電動也好、聊八卦也好,喧鬧不已。我的意識始終保持清醒,聆聽著空間的變化。

他的腳步有獨特的節奏,說不上輕快也不算急促,啪噠啪噠地,有種讓人心情好起來的奇特魔力。所以當我突然能清晰地聽見周圍任何聲響時,我就知道他來了。像是驗證我的猜測般,前方座位的椅子被人拉開,先是外套拉鍊被拉至底,接著掛上椅背。他一向把背包放在右側地板上,我聽見他拉開拉鍊,從裡面拿出了某本書,再來是鉛筆盒被打開、筆芯從筆尖被按壓出來的聲響。

「欸!你終於來了,作業寫好了嗎?」伴隨一聲拍桌,充滿元氣的問候聲從他桌邊傳來。那是他的朋友,哪一個我分辨不出來,但幾乎像是反射般,我全身的肌肉都緊繃了起來。

原先喧鬧的教室成了背景的白噪音,我努力豎起耳朵,幾乎忘記了幾秒前還在叫囂的大腦與胃,將專注集中在耳膜的震動。

然後我聽見了,那如流水般溫和且穩定的嗓音:「啊,我現在正在寫。」

 

 

我依稀記得,在意識尚未離我遠去之前,電子儀器圍繞著我響個不停,像喋喋不休的鳥兒,也像早晨吵雜不已的教室。不知為何,我直覺地認為身體應該要痛得不行才對,然而卻沒有一絲感覺。那真奇妙,彷彿我本就沒有身體一般。

有好幾個操縱儀器的人,他們也同樣圍繞著我,也同樣叫嚷個不停。我想開口要他們安靜一些,但卻無法發出聲音,我知道自己嘴巴張著,舌頭卻無法隨我的意志移動。我努力地想看清他們的臉,但也只是徒勞。他們的臉一樣模糊,彷彿有白光照在他們身上一樣。

我的大腦還能運轉,轉速卻越趨緩慢。很快地,我幾乎無法辨別自己是否在黑暗中,或者是否還在這裡。我突然想起了人群的縫隙,我想往那裡走去,想穿越人群,在縫隙的另一端,好像有人在看我,好像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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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幸運地,早上的四節課都算輕鬆。先是兩堂音樂,聽老師講講理論、放幾段十分助眠的古典樂,身體的不適也隨著音符漸漸飄向教室外。他坐在斜前方,稍微偏著身子靠在椅背上,領子微微翻起,襯衫皺褶與他頸子的線條恰好連成一線。

我十分熟悉他的背影。以同齡的男孩子來說,他說不上壯碩,也不算是瘦弱,身高不高也不會太矮,肩寬也好,臂展也好,彷彿一切數值在他身上都能找到某種平衡。我始終認為,在人群之中發現他的我,肯定就如當初發現黃金螺旋的數學家一般興奮吧。

燈光暗下後,老師在投影幕上撥放作曲家的介紹。他微偏過頭,與隔壁的同學低聲交談幾句後,嘴角微微勾起,很快又垂下了。啊,越美麗的花是否壽命就會越短呢?那瞬間,一股強烈的衝擊從喉頭竄上,淚水就要衝破眼眶。

他在人群之中,就在咫尺之處,髮絲映著投影機的光,一閃一閃地。我用力別過頭,將口罩上緣拉至鏡片下緣,暗自慶幸沒人能看見口罩下顫抖的唇,也不會有人看見黑暗中流下的兩行淚。

後兩堂是健康教育,大部分同學都拿著數學習作,想趁著還有時間亡羊補牢,看能不能趕上放學交給老師,我不例外,他也是。我和他與另外五個同學坐在同一張桌子,他就坐在斜對面,撐著頭,指節清晰的手握著自動筆,筆尖有規律地點著紙面,垂下的雙眼停留在一道幾何題。

我強迫自己低下頭,讓視線盤桓於下一道方程式,然而他正在思考的那道題卻仍在腦中揮之不去。那題,我已經寫好了。莫名地,大腦又開始痛了起來。我是在最近才體驗到痛楚竟然能有那麼多種類,而此時從後腦勺蔓延至頭頂的痛與壓力大的偏頭痛完全不同。彷彿有人將手伸進了腦中翻攪,如在水中打撈,但我並不知道它將撈走什麼東西。

隨之而來的是暈眩,以及又麻又刺的疼痛。視線漸漸變得難以聚焦,專注也越發薄弱,於是我索性趴了下來,閉上雙眼。

在意識消退之前,我不斷聽見他朋友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你不會這題哦?嘿,我剛寫完,我教你……」

我想保持清醒,無限的疲憊卻如海水拍打上岸。

那隻翻攪的手仍在腦中,讓我的思緒無法正常運行,只能毛線般地糾纏在一塊,我幾乎要分不出自己是否仍在思考。那隻手從腦袋裡拿走它想要的東西後就會自然地離去,但我卻害怕它留下的空虛。

我想透過睡眠逃避這些痛楚。我知道我很快就會睡去,而我始終沒能聽見他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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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依稀記得,在意識短暫回到身體的幾分鐘,圍繞著我的人們從白色變成了藍色,又從藍色變成了綠色。死白的強光照在我身上,我想伸手遮擋,一時間卻忘記了手在哪裡,我使勁了全力,卻仍然無法動彈。我懷疑那些人將我綁了起來,但卻沒有任何一片皮膚有緊勒感。

令人不安的違和壟罩,簡直是被壓進了深海,原本吵鬧的人群在我耳邊成了嗡嗡的鳴響,水波帶動視野晃動,令人昏眩。我睜大了雙眼,想將他們的臉看清。終於,一雙雙如貓頭鷹般巨大且銳利的雙眼緩慢地聚焦在我眼前,彷彿要將人撕裂一般瞪視著我。

我慌亂了起來。不應該是這樣的,我想看到的眼神不是這樣的。我掃視他們,尋找著存於記憶角落的那雙眼。還依稀記得,有那麼一雙我從以前就一直追逐的眼,就在人群的縫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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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休鈴聲響起,同學們成群結隊拿著課本分別去福利社或早餐部買飯,我的胃還隱隱作痛,完全沒有食慾,便自個兒緩步走回教室。教室裡的人寥寥可數,大多是有自己準備便當的人。

回到自己的位置後,我再度趴了下來。雙眼埋在臂彎之中,眼窩有些疼痛,即便屏蔽了視線,我所處的地方仍不是完全的黑暗。感官的運作清晰地令人反胃,周遭的聲響如數千隻針扎著身體,從耳膜到頭頂,從指尖到四肢。

某股異樣且熟悉的氣息從肺部緩緩蔓延,如慢火在燒。啊,該如何形容那伴隨著恐懼冉冉而升的濃煙呢?它會以一種緩慢且溫和的方式將人吞噬,從體內到體外,直到它取代我整個人。

我想起了某個午休,在廁所放出了近三百毫升的血液之後,接下來的國文課我幾乎無法保持清醒,最終就這樣以自己都沒察覺的狀態睡了四十分鐘。是在後來,我才知道那就是貧血。不會痛,不會難受,我只記得事後的處理一如往常地麻煩,被兩層長袖以及無數張衛生紙包裹住的手臂仍然在那四十分鐘內不斷滲出血,讓褲子和衣襬都給沾濕了。

沒有人知道,那是我取代淚水的方法。看著熱流從眼角以外的地方流出,那令人放心多了。但此時,我並沒有辦法找到利器,只好伸手翻了翻背包,過了幾秒才猛然想起連同胃藥和其他藥物的袋子被忘在家裡。

「該死……」我掙扎地將自己縮得更緊、更小,彷彿這樣就能免於那隻大手的蹂躪。

或許是換藥的關係吧,身體正激烈地反抗著新藥物。那隻侵入大腦的手沒有抽出來,搗亂了整個思緒,彷彿嘗試奪走我對自己的控制權那樣。簡單地說,崩解。我的世界正在崩解。

就在同時,我聽見了熟悉的腳步聲,啪達啪達地,來到了我的前方。我聽著他坐下、打開飯盒、他的朋友在他身邊,講些無所謂的小事。啊,他的聲音,混入了教室內外的雜音,都聽不清了。

追尋著他的嗓音的同時,腦中的手也越發猖狂。它一把抓起了無數條思緒與神經,將大腦逼入絕境。我在聆聽,也沒有在聆聽。我在思考,也沒有在思考。我在這裡,我也不在這裡。當存在感消逝,我抓緊了最後的理智站起身。

我走到他的座位旁邊,點了點他的肩膀。

他抬眼看我。微下垂的眼角及上挑的眉尾形成一種奇妙的平衡,並非毫無生息,也非意氣風發,只是平穩無聲。被那雙沉靜、透亮的雙眼看著,我竟感到一陣羞愧。

「週三可以改到今天嗎?」我聽見自己顫抖的嗓音從口中傳出,懦弱得讓人想立馬從他面前逃開。

幾乎是同時,他露出了困擾的表情。

「今天?」他皺了皺眉,我的心臟也隨之抽動,「可是我想在五十分之前吃完午餐耶,你去找別人啦。」

不須太過堅決的語氣,就算是他一貫的柔和嗓音,就足以在我腦中侵蝕出一條通往疼痛的道路。他的話語將我的世界解構成無數塊拼圖,凹凸不對稱、無法拼接,且朦朧不清。

「好啦,那就還是維持週三哦。」我裝作不在乎地攤了攤手,轉身背對他。

但在視線飄向窗外的那刻,方才燃燒的慢火也好、隨著火焰起舞的煙霧也好、如針刺的細微痛楚也好,此時一併充滿了我的軀殼。

極限,人們是如此稱呼的吧。我不願再看他的表情,於是快步走出前門,右轉往走廊底部的樓梯走去。

走到樓梯口,一邊是向下、就算走了也不知道能去哪的階梯,一邊是向上通往六樓,也是我在前兩週的週三和他一起上去過的地方。心臟的幫浦逐漸失去功能,鼓動的節奏愈發續亂,地面傾斜,我幾乎要滑入深淵。

「欸!」一聲叫喊從後方傳來,我猛然轉過身,看見他正往我的方向跑來。我倒抽一口氣的時間,他就跑來我身側了。「一分鐘。」語句剛落,他便踏上往六樓的樓梯。我沒能來得及說任何話,本能就拉著我跟在他後頭。

六樓平台僅有半個羽球場大,是半封閉的空間,通往頂樓的兩扇鐵門深鎖,沒有燈光,灰塵漫天。

他一踏上平台,便立刻轉身面向我。我晚了他兩步,雙腳沒有站穩,連他的表情都沒能看清,雙手就自動張開,環住了他的脖頸,身體撞上他的胸膛。隔著口罩,我依然能嗅到他身上的氣味,那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溫暖的體溫從他的脖頸傳來,他存在於此時此地的真實感大過了一切感官,將我包覆其中。

他的雙手交疊在我背後,一如他的嗓音般溫柔地貼在我的背脊,無法被鮮血取代的淚水於此刻潰堤。我順著世界傾斜的角度下滑、墜落,在他耳邊近乎失聲地嘶吼著:「對不起、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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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依稀記得,那些綠色的人消失後,四周就安靜了下來,只剩昏暗的燈光包圍。我隱約看見有類似布簾的東西圍成了一個小空間,而我就待在裡面。接著,我才發現自己仍然沒有任何知覺。

不會痛,不會癢,不確定自己四肢的位置,空氣沒有流動,我彷彿正漂浮著。遠處似乎隱隱傳來有節奏的電子聲,嗶、嗶、嗶,十分穩定。安心……很安心,好熟悉的感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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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星期前,學測成績放榜。兩個星期前,我問了他能否讓我擁抱他,而他答應了。一個星期前,我又擁抱了他一次,說著就固定週三吧。

三天前,我們在晚間八點通了三個小時的電話。那晚的他,卸下了在學校剛毅木訥的面具。我們暢談起各自的家庭、對升學體制的抱怨、對未來的不安與期待,那些從未出現在聊天室中的話題,一鼓作氣全吐了出來。

我站在樓頂,晚風拂過臉頰略感冰涼,從高空眺望出去的穹頂星辰滿布,他如流水般內斂的嗓音,儘管受到電波干擾仍像是在低吟。那時,我指著天空告訴他我現在看得到獵戶座,如果他能抬頭,我們就能仰望同一片星空。

「你家到底多偏僻,還看得到星星。」他當時語帶笑意地對我說著。

啊,多久沒看到他對我笑了呢?在同班的這三年,我們一直是朋友。不,可能也說不上朋友,只是我們都不擅於開啟一段對話,只敢在通訊軟體上斷續的訊息之中,窺探彼此的興趣、愛好、生活。對彼此的好奇,還不足以大過主動開口的勇氣,我們就這樣維持著不近不遠的距離。

無邊無際地聊了一段時間,我終於想起自己打電話的目的。說來慚愧,當時打給他的我,完全是出於一己之私。他是在即將失去控制之前,我試圖抓住的一片—也是唯一一片的—浮木。

「我是有問題想問你的。」在他繼續開新話題前,我打斷他。

「嗯。」他悶哼一聲,完全沒有意外,似乎也正等待我主動提起這件事。

「我在想……」那時我靠在牆邊,將視線放逐至宇宙之中,彷彿是在向群星傾吐,「我想問,你會來參加我的告別式嗎?」

「什麼?」我聽見他稍微笑了一聲,「你先解釋一下,什麼?」

於是我深呼吸一口氣,改了個說法:「你會來參加我的葬禮嗎?」

「……嗯……我想一下……」然後他沉默,我也沉默。

我不敢打斷他的思緒,只是靜靜地等待著。約莫過了一分鐘,他才緩緩地問道:「你是認真的嗎?」

「我超認真的。」我試著笑出聲來,但嗓子沙啞得讓聲音龜裂。

然後他又沉默了。這是第一題,也是他沉默最久的問題。後來,我花了很多時間在思考,當時的他在想什麼呢?我記得自己第一次被問上同樣的問題時,想著對方只是玩笑,而在第二次、第三次,我就開始思考該如何拯救了。那時的他,也在思考該如何用言語將我拉出深淵嗎?

過了一會兒,我聽見他發出一聲悶哼,我也學著他發出一聲悶哼,但沒有打斷。接著,他又問:「你真的要……那個哦?」

那個,是這麼難說出口的詞彙嗎?

「我想很久了。」我說。

「怎麼說……我很不喜歡那種場合的感覺,」我感覺到他的聲音慢慢地穩了下來,彷彿將沉澱於心中的氣息緩緩吐出一般,這就足以讓我明白他所說的一字一句,都是真心的,「在那種場合,只看得到親屬之類的,但對那個離開的人來說只是……感覺……形式而已。我真的不喜歡那樣,就是……聽見消息就已經痛過一次了,到那邊又要再重新承受一次……」

我想追問他,是否會為我的離去而難過,但最後我只吐出一聲:「嗯。」

接著,他反問:「如果是我呢?如果我哪一天……走了,就是不管任何方式,假如我走了,你會來嗎?」

「會,」我堅定地說,「不然我會後悔。」

他沉默了一下,乾笑著說:「為什麼要問這麼複雜的問題。」

「哪有複雜,你只要回答會或不會就好。所以答案呢?」

「我不是說了嗎,我不喜歡那樣的氛圍。」

「好,我接受你的答案。」

「什麼啦。」我聽見他的笑聲,啊,那如銀鈴般清脆且令人心暖的笑聲。

「好,我們前進第二題,」我又深呼吸了一口氣,道:「你覺得我值不值得活下去。」

他這次只安靜了一下,便立刻帶著緩和氣氛的輕笑問道:「你是不是那種超級內向的人,什麼話都憋在心裡不講。通常這種話應該跟你……嗯,朋友講之類的吧。」

「你的意思是,按照常理來說,我不應該找你問這種問題。」

「對啊,」他說,「就是……欸,我先問喔,你……為什麼是問我?」

「因為我沒有別人可以問。」

「你應該有吧,」他說,「就是那種可以講很多話的人,就是那種可以講很多很深入的話題。」

「有啊,但去年就已經走了,」我說,「所以就沒有了。」

他沒有追問我是誰,也沒有追問這些話是什麼意思。他就像是有某個雷達,就算隱晦,他也知道那些話語不應該輕易地碰觸。但那時,我亟欲他將我的苦痛都細數一遍。

「所以呢?」我接著問:「值得嗎?」

「廢話,值得啊。」他的語氣輕鬆到好像我只是問他早餐吃了什麼而已,但他的嗓音中所蘊含的力量,我相信是他永遠想像不到的。

「好,那讓我們前進第三題。」

「什麼鬼啦。」他似乎對我這一連串的問題十分疑惑,於是又發出了淡淡的笑聲。

「那麼,你希望我活下去嗎?」

沒有停頓地,他再度以輕快且帶著笑意的嗓音道:「希望啊。」

希望啊。

該怎麼讓他明白,這簡單的三個字,幾乎就成了某種祈禱文。當時的我真心地相信走到這裡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安心,很安心,儘管相距數十公里,我仍能感受到他的氣息於耳際。好安心,真的好安心,安心到快要瘋了。

「你怎麼……會問這種問題啊,」他說,「而且感覺不該問我的。」

「我也不知道啊,這要問我大腦,」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凌亂地從口中吐出,「當血清素下降的時候我也沒辦法控制啊,血清素又不是我能控制的,醫生就說喔你這是PTSD併發第二型躁鬱,你就想像sin函數向下移動0.5,然後大於零是躁期,小於零是鬱期,然後零是平穩美滿的生活,我的日子就是瘋狂上上下下。如果我做了很奇怪的事,或傳了很奇怪的訊息,那你就可以合理懷疑我是不是在零上面。」

「你沒有很怪啊。」他輕巧地說。

「我說想要抱你就很怪了。從肢體接觸上可以滿足精神上的缺失,簡單來說就是沒有實質作用但會讓我好過一點,所以抱你讓我覺得很開心,但我不知道你怎麼想,你覺得呢?」

「我沒有特別的感想,什麼意思?」

是啊,該從何敘述起呢?我想告訴他,你在人群中所散發出的光芒就如今晚的月色,好美、好美,在我如地獄般的生活之中,簡直就是救贖的存在。美到就算感到刺眼也無法讓我移開視線,寧可將雙眼燒毀也要讓你的光芒成為映在視網膜上的最後一幅畫面那般。月色真美,死去也甘願。

「你會覺得很將就嗎?」

「我是沒什麼感覺啦,只是脖子有點痛。」我能聽見他語氣中的調侃,那是屬於他的幽默,令人不自覺地發笑。

我永遠記得鼓起勇氣攔下他的那個下午。

是的,又是另一個要去回診的早退日,我不想用「逼近極限」去概括當時的情緒波動,但我找不到更適合的形容詞。當時,我唯一知道的是,我極度需要某個人,某個可以接住我的人。

於是,我在樓梯間將他攔下,接著我們在樓與樓之間的平台相擁。

當我與他擁抱,當我們脖頸相觸,當他也伸出手回擁,當我們的距離來到前所未有的接近,當他像是安慰般地輕拍我的肩膀,我還是哭了。好像他很習慣擁抱一樣,也好像他知道為什麼我需要擁抱一樣。當時的我,是感到恐懼的。

他是否會為我的脆弱與憂鬱而退縮呢?這幾天,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沒有在三個星期前的下午攔下他,鼓起勇氣說出我的要求,我們是否就會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距離,在畢業之後漸行漸遠呢?如果我能普通地告訴他,這些日子我一直都注視著你,是否我們的未來就會有所改變呢?

但那一切都無所謂了,此時在他懷裡放聲哭泣的我,寧願狼狽不堪,也要在他的記憶一隅佔有一地,無論那是否會傷害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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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依稀記得,在意識斷斷續續清晰的幾段時間內,身旁偶爾會聚集一些人。不是白衣,也不是綠衣、藍衣,而是五顏六色、不會直盯著我看的人們。他們通常不會待太久,也不會大聲喧嘩,頂多交頭接耳,有些甚至捂著臉就跑出去了。

但更多時候,我還是一個人。這樣的時間持續了好一陣子,久到足以讓我發覺,意識回到這裡的時間間隔變長,能清醒的時間卻越短。我開始努力在不斷替換的人群中尋找某個特定的人。我不確定那個特定的人是什麼樣的,但我始終相信,只要看到,就一定能夠想起來,因為我依稀記得,那人就在人群之中,就在人群的縫隙中,沒有離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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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對、不起……」我的嗓音殘破得不像話。自救般地,我以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力量緊緊地環著他的頸子。他的雙手輕輕地交疊在我背後,彷彿在我身周拉起了一道防護網。

我能感受到他的氣息在耳邊,輕柔且溫熱,幾乎要將人融化。啊,我想永遠就這樣抱著他,融在他的雙手之中,放棄求生、放棄掙扎、放棄那些大人們說我得去努力的事情。如果能這樣抱著他,就算世界在此時終結,也無所謂了。

失去主宰的大腦劇烈地疼痛了起來,伴隨的是全身無以遏制地顫抖,加速的換氣、凌亂的心跳、緊繃的肌肉,我的身體機能隨著傾斜的世界崩毀。淚水肯定將他的衣袖濡濕了一片吧,現在的我在他眼中,樣子是多麼地難堪呢?

但是……但是,他的體溫,他的雙手,他的一吸一吐。他在。他還存在著。光是這個事實,就讓胸口被某種不知名的氣體充滿。很熱、很燙,卻也令人疼痛不已。

儘管生理反應已經超出我的控制範圍,理智卻硬是將我拉回現實。過了十幾秒,我放開了他,將他推開。

「好了我沒事了你回去吃飯吧。」我加快語速,不讓哽咽打斷。不願意親眼看著他離開,於是我率先轉身,往平台內側牆壁走去,在連自己都來不及反應之時,我一頭撞了上去。

沒有任何理由,或者該說是出於某種保護機制,當大腦的侵略者無法被驅離,就只能依靠物理方式將其逐出。然而,這並沒有用。沒有神經傳導的痛覺,也沒能讓自己的思緒變得清晰,我仍然在深淵的亂流之中載浮載沉。不,是逐漸沉沒。

與此同時,我發現他並沒有離開,反倒是往我的方向走來。

「嘿。」他輕柔地喚了一聲,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意識到他就站在我身邊,極度的羞恥再度竄上腦門。在無法控制之下,我又撞上了牆壁,腦內依舊混沌,而我依然感受不到皮肉之痛。

「嘿,別這樣。」突然,他靠了上來,在我離牆壁一兩步的距離,他從身側環抱住了我。一隻手從前方按住右肩,另一隻手則像是安撫孩子般,輕輕地拍著我的背部。

那時,我看著他的前臂,那強而有力的肌肉線條讓他的手臂更加美麗。我想抓住他的手,想朝他大吼些什麼。救我、救命、離開我、抱住我、看著我、再告訴我一次你覺得我值得活下去、再說一次你希望我活下去。但我無可動彈,只能一個勁地盯著他的手臂。在腦袋的某處,它仍在肆虐,幾乎要將我撕裂。

我憋住氣,在愧疚將我更埋入深淵之前,使勁地將話語擠出口:「……抱歉,我沒事了,你回去吃飯吧。」

我能感決到他的遲疑,但最後,他仍然放開了手,而我感到一陣寒冷。在他的腳步聲消失在樓梯間之前,我始終低著頭。我看著自己的鞋尖,彷彿這樣就看不到其他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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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依稀記得,有些事物正在緩慢地抽離軀體。記憶、情緒、語言、圖像,全都如流水一般從身上的洞緩慢釋出體外。我試圖在這其中攥緊了本能認為重要的某物,那是個抽象的物,甚至只能說是個概念。或許是某種情感,或許是某種渴望,但出於殘存的意識,我還知道那物來自於我曾嚮往的某地、某個我追尋的方向。

我知道那裡曾離我很近、很近。我記得那種氣味、溫度,我知道那來自於人群的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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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鐘聲,我才意識到午休已經過去了,這也代表我一個人縮在這充滿灰塵的六樓平台角落已經過了近一個小時。我聽見樓下的喧鬧,剛午休結束的學生們忙著換教室、準備前往下午的第一堂課。我記得我們班這節是體育課。

那隻手已經離開我的大腦了,拿走了很多、很多、很多東西,什麼也沒留下。該說是空白還是麻木,我已經分不清了。頭不會痛了,胃也不再絞痛,身子輕鬆了起來,那時,我堅信自己只要跳躍就能飛翔。

好奇怪,臉頰還是濕的,但我不在乎。我的視線停留在通往頂樓的厚重鐵門上,布滿塗鴉的大門彷彿在這裡待了一世紀,我看著它,它也凝視著我。

一瞬間,我突然想起了某件事,彷彿有人在腦中彈了個響指一般,腦袋倏地就清晰了起來。像是火苗被點燃,轟地一聲就延燒到了整個人。如此清楚、明白的思緒,我還是在這段漫長的時間內第一次感受到。

有件事情,我很久以前就該做的,今天,必須要去做。

在底下的騷亂逐漸消失後,我緩緩地站起身來。啊,真奇怪,身體輕盈得不可思議,彷彿有人托著我飄浮在空中,也像是踩在雲朵上一般。我緩步走下樓梯,以貓一般的步伐回到了教室,如預料中,裡面沒有任何人。我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從口袋拿出三張幾個月前就被放進來的信紙,皺褶的表面寫著:給爸媽、給同學,還有最後一張,上面寫著他的名字。

我將那封信翻到背面,拿起筆,任由手自己動了起來,寫下:謝謝你來找我,謝謝你的擁抱,謝謝你的存在。沒有一絲顫抖,有如演練多次,十八個字很順暢地從指間流出。

我將三封信平放在桌上,接著靠向椅背,仰頭看著黑板。昨日最後一堂的化學筆記還留著,左邊是作業提醒,右邊是值日生,黑板旁邊的佈告欄還貼著無數張關於升學講座的公告,以及各種升大學管道的流程。接著我環顧周圍,同學們的個人物品散落在各自的座位上,凌亂且充滿生息。然後我走出教室,看向走廊,對面的班級正在上課,有的學生還未睡醒,有些振筆疾書。最後我抬頭,看見了藍得刺眼的天。

我從來沒有感到這麼幸福過。

好奇怪,但我好愉快。為什麼呢?可能是大腦終於不痛了,也或許是藥物終於起效用了,抑或者是那種終於下定決心的爽快令人心情舒暢了起來。怎麼辦呢,我好像已經來到人生的巔峰,此後不會再有比現在更快樂的時刻了。好快樂、好幸福、好快樂,能站在這裡感受這些,我真的好幸福。

我轉身往走廊的另一端走去,那裡面向操場,能從邊緣的陽台看見我們班打球的身影。我的步伐之輕快,微風從耳邊輕柔地拂過,彷彿在哼唱著某個悅耳的旋律。我能看見陽台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本能促使我翻身越過欄杆,在無人監看的角落,我站上了陽台外側的邊緣。我能俯瞰校園的一切,青春的氣息充斥,高處的空氣清涼,一切都如此完美。我看向球場,一群人正在投籃,就在那人群中,我看見了他。他拿著球,跳起,投籃,球撞到籃板掉落,而他彎下腰,似乎正在笑。

啊,多麼美好,現在所回想起的、雙眼所及的,都是美好的事物了。

我怎麼沒有早點來做這件事呢?早知道這麼快樂,我就會早點做了。遠方的山,高處的雲,藍天、綠地、還有奔跑的青少年。我又看見了他,就在那人群的縫隙中。那就是我所追尋的方向,我所嚮往之處。我想去找他,我想往那裡奔去。

於是我邁開了步伐,往人群的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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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依稀記得,那是少數意識還算清醒的時刻,從布簾外走進了兩個人。有一個人,他直直地盯著我。已經好一段時間沒有人這樣盯著我了。微下垂的眼角,微上挑的雙眉,多麼熟悉的平衡。那個人有著一雙柔和且哀傷的眼。

我猜,應該是過了很久,另一人已經離開了,而他仍是站在原地。他的嘴唇一張一合,但我未能聽清他的聲音。接著,他輕輕地靠了上來,溫熱的氣息縈繞在耳畔。他沒有觸碰到我,但那是我所感受過最深的擁抱。若我真能找到人群的縫隙,那裡肯定是像這樣的地方吧。好安心、好幸福。

就算世界在此時終結,也無所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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