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inky】你要把自己放到狗的裡面

「老師,我一直在試著找出這一切究竟是從哪裡開始出錯的。」

 

世上有一種眼睛,無論你何時對上、或者是僅僅一瞥,更甚至就直接地、深情地望著,你都會覺得那雙眸子裡閃爍著美好的、良善的,某種屬於人性的光輝。

子堯第一次見到宇成時,就是這樣想的。

在那個黑暗狹小的地下室酒吧內,人聲鼎沸、電音交雜,酒酣耳熱之際,那個戴著黑框眼鏡、衣著整齊襯衫的乾淨少年,踏著與此地格格不入的步伐,輕快地來到他的面前。

「嗨,這邊有人坐嗎?」對方指著子堯前面的空位,問道。

子堯搖頭,於是對方放下酒杯,坐下,側過身子,視線停留於後方唯一打著亮光的表演台。

身穿皮革的精壯男人就站在中央,手拿散鞭,一下又一下揮打在跪趴於他腳前的另一名男性,鞭影閃爍在昏暗的燈光下,劃過空氣發出威嚇的鞭打聲,伴著男人吃痛的悶哼與群眾起鬨,氣氛水漲船高。

在這流行於圈內人之間的酒吧,有不少皮繩愉虐(BDSM)相關的活動,舉凡鞭打、繩縛、強制拘束,以及各式戀物相關的內容。或者,以更直白的語言,這裡聚集了擁有無法被攤平於陽光之下的癖好的人們。

室內狹小,人群的聚集讓整個空間都燥熱了起來。酒客三五成群,有些圍繞著吧台與熟識的調酒師熱絡地聊天,有些則慵懶地倚靠在桌椅邊討論著正進行中的表演,還有人穿著主題性服裝,互相評比各自的器具與打扮。

那看似妖魔鬼怪的集結,在子堯眼中已是見怪不怪。他唯一不熟悉的光景,就是此時坐在面前、緊盯著舞台不放的少年。

或許是他的視線過於強烈,少年回過了頭,在子堯來得及垂下眼之前,對方先是露出了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

「抱歉,我會不會擋到你的視線?」

在這種場所,最不缺少的就是夾帶目的性的噓寒問暖,然而對方比預料中青澀的嗓音與那清純的五官,莫名地使子堯想起了高中時代坐在前桌的同學轉身詢問「老師上到哪裡」那樣的景色。一時之間,他竟不知作何回覆。

他只好胡亂地搖頭,對方見狀,笑了笑便轉了回去。

於是他也將視線放向了另一側的舞台。此時大批的人群湧至舞台邊緣,像群飢餓的魚不斷地往湖面上探,他從人影的縫隙之間看見原先跪坐的男人被套上了皮革的項圈,咖啦一聲,子堯覺得那聲音響亮得幾乎是在耳邊。

接著,男人從身後的袋子裡拿出一個不規則形的皮革製品,接著蹲下。再度出現在子堯的視野範圍時,原本蹲坐在地的那個男人已經不是人的樣貌。皮革製的狗面頭套在他的臉上,精緻得連耳朵和觸鬚都栩栩如生,四肢著地還帶著項圈,連僅僅露出的那雙眼睛似乎也沒了人類的影子。

在人群歡鬧之中,站立著的男人拉扯項圈連接的牽繩,在空中揮舞,好似在炫耀自己的所有物,人群隨之湧動,一個個都伸手肆意地觸摸,而身下那個半人半犬的男性,也只能隨著拉扯搖晃了。

比起狗,更像是玩具。子堯這樣想著。

在視野的邊緣,眼前少年的頭髮反射酒吧裡昏黃的光一次次閃現,他試著避開,但視線忍不住就停在了對方的身上。

對方也是時不時調整身體的角度,好能夠看到舞台上發生的事,但幾經嘗試,似乎仍是徒勞,最後有些喪氣地垂下了肩膀,將身子轉回了正面,而這一轉,兩人的視線又在空中撞上。

一秒、兩秒,像在彼此的瞳孔中打量自己的倒影那般,沒有人移開。

「你看不到舞台嗎?」子堯率先開口問道。

對方苦笑著搖搖頭,說:「人太多了。」

「你可以走到前面去看。」

「不了,」對方伸手拿起酒杯啜飲一口,「到前面應該也看不到。」

「說的也是。」子堯也學著喝了一口,融化的冰塊形成一層水在酒精之上,喝下口的味道並不均勻,令他皺了皺眉。

此時對方開口:「你第一次來嗎?」

「不是,你呢?」

「第一次,」對方指了指背後,道:「為了這個活動。」

「哦,所以你也是圈內人?」

「哪個圈?」對方發出輕脆的笑聲,「這個酒吧至少有兩個圈。」

聞言,子堯也笑了起來,重新問道:「你也在BDSM圈嗎?」

「好像也不算是,」他偏過頭思考了一下,「雖然有看過相關的書或影片,但也沒有特別有興趣的。」

「哦,」子堯稍微拉長了聲音,問:「你今天會來,是因為對狗比較有興趣嗎?」

「算是吧,」對方有些羞赧地笑了,「這個算大眾嗎?」

「我覺得是吧,但我本身沒有嘗試過就是了。」

「你感覺知道很多耶,」對方興致勃勃地挺直了腰,「能跟我多講一些嗎?」

令人感到驚訝的,他那對於新領域的求知慾之純粹,活像是個上進好學的學生,在下課期間趴在講台前,迫不及待地要求老師再多教一些。

於是他們交換起無法出現在陽光下的話語。其實大部分時間都是對方提問、子堯回答,大多數人在玩的、聚會場所資訊、圈子的生態云云,儘管對方表現得像個剛入圈的香草(指沒有接觸過BDSM的人),但子堯隱約認為,他只是對除了狗以外的互動毫無興趣罷了。

隨著夜色漸深,有越來越多的人走進酒吧內,人群之中不乏也有自備狗頭套或相關道具的人。對方的視線偶爾會停留在那些人身上,但又很快地別開。隨著音樂與人們的交談越發吵雜,加上酒精的發酵,子堯開始感到暈眩。

於是他傾身向前,道:「十二點多了,我得走了。」

聞言,對方也隨即站起了身,說:「我跟你走吧。」

子堯頓了一下,但沒等他的反應,對方已經收拾好背包,準備往出入口走去了。於是他快步繞開人群,跟上前去。

酒吧外面的空氣格外清晰,而夜半的街則是一片寂靜,與方才的燈紅酒綠相去甚遠,真有種把人拉回現實的感覺。但子堯猜測這個夜晚並不會太快結束。

他看著對方朝著空曠的街道伸了個懶腰,睏倦地揉了下眼睛,接著伸手掏出手機,轉向子堯,問:「要換個連絡方式嗎?推特之類的。」

「可以啊。」子堯乾脆地將自己的帳號給出,同時也確認了交友邀請。宇成。那是對方的帳號名稱。

處理好後,他靜靜地等待著宇成的下一步。

他看著宇成斜斜地靠在牆壁上,仍專注在手機上,似乎在尋找什麼。如同前幾次與隨機的陌生人提前離開酒吧一樣,畢竟自己是被邀約的一方,他總是站在一旁等待。

好一點的狀況,對方會親暱地摟住他的肩或牽著他的手,領他前往至剛查到的某間旅館。而糟糕一點,則是在抵達旅館之前就被上下其手,甚至就乾脆不開房間了。

而宇成此時看來還十分清醒,外加那副一派老實的模樣,子堯判斷肯定是前者,最糟頂多是對方在半路突然獸性湧現,或者壓抑不住血氣那類,年輕人的事情吧。

然而,宇成收起手機後,開口只問:「好了,那你要怎麼回去?」

「嗯?」

「回家啊,」宇成說得理所當然,甚至指了指另一條路口,「我要去搭捷運,你呢?」

「哦……哦,」子堯下意識地指向正確的方向,「我走路或借腳踏車。」

「好吧,不能一起走了,」宇成帶著惋惜的語氣,看起來有些不捨地在原地踏了幾步,「那就之後有機會再聊?」

說著,他拿起手機晃了晃,示意方才交換的連絡資訊。

「那就……之後聊。」子堯努力將話擠出口,而宇成隨即露出一抹燦爛的笑,接著揮了揮手,轉身就離開了。

子堯愣愣地看著宇成的背影消失在一個轉角,回想那張根本不應該出現在剛離開酒吧的人臉上的笑容。

夜半的風吹起來格外涼快,很快地將酒意給吹散,他借了腳踏車,穿過無人的大街小巷,而宇成的輪廓是在此時才變得清晰。

剪得俐落的短髮、不會遮住雙眼的瀏海、柔和的五官、乾淨的穿著,乖巧、正直,對於好學生的刻板印象都能在他身上找到,就是那副涉世未深,使他的出現形成極大的對比。

猶如出現在淤泥之中,尚未被玷汙的高尚的蓮。

 


「老師,我堅信著自己一定有哪部分不正常,或許也不只一部份,但這就是我們坐在這裡的目的吧?從過往抽絲剝繭,期望找到錯置的齒輪,即便無法拔除或修正,但至少,我想看到究竟是從哪裡開始變得不對勁的。」

 

交換聯絡方式的那晚,他們很有禮貌地向對方打了招呼。

到家了嗎?到了,你呢?到了。今天謝謝你跟我聊那麼多!我也很開心跟你聊天。第一次跟別人聊這個,感覺還不錯。你覺得還不錯就好。諸如此類,那些會出現在初次見面的人之間的話語,同樣地躺在他們的聊天室中。

子堯側躺在床上,出於好奇,翻看起這位初識之人的推特頁面。

雖然推特在大家眼中,都是用來存放一些比較限制級的內容,子堯自己也不例外,然而,宇成的首頁真是乾淨地令人懷疑他其實有不只一個帳號。

宇成的頁面幾乎沒有發布任何自己的內容,全部都是轉發,而轉發的貼文則清一色都是寵物相關,尤其是狗。馬爾濟斯在主人身邊撒嬌、伯恩山犬在草地上奔跑、拉不拉多跑到遠方撿回飛盤、幾個月大的幼犬學習吃飯、警犬的訓練過程……那些俗稱療癒的影片覆蓋了子堯的手機螢幕。

相較之下,子堯自己的頁面就相當不純。充斥各種男色之外,圈內的調教也少不了,舉凡繩縛、鞭打、拘束,如同他平時會去參與的聚會,也大多是這類的主題。

說起來,子堯似乎從入圈以來,就沒有對動物相關的實踐有過興趣,就連對在圈內流行的「動物認同」也毫無概念。即便觀賞過幾次,卻始終無法嘗試,找不到心態上的立足點。

子堯順著對方分享的影片繼續往下滑,突然,在毛茸茸的一片中出現了一張格格不入的肉色,使他立刻停了下來。

影片裡的其中一個男人身穿軍警那類的制服,翹著腳,直挺挺地坐在一邊的椅子上,手中握著的牽繩連到另一側趴伏在地面上的……人犬。

人犬四肢著地,全身赤裸,雙手雙腳被套上了類於手套的保護,項圈當然是好好地圈著脖子,而臉則是被同樣出現在當天表演中的狗面頭套給遮住。牽繩一被扯動,他就搖搖晃晃地移動起四肢,像剛學步的小狗,亦步亦趨地往主人爬去。

緩緩地,他來到主人張開的雙腿之間,而主人憐愛地摸了摸他的頭,以及皮革頭套上的耳朵。他像是能感受到似地,撒嬌地蹭著主人的腿間。接著,主人以拇指撬開了原先就半張著的嘴,指頭就這樣侵入口內,紅嫩的舌肉在翻攪之間若隱若現,拉出唾液的絲線。

人犬的身子微微顫抖著,也主動地一下、一下舔舐起主人的掌心,像在品嚐上等美味。子堯在此時按下了暫停。

他將進度調拉回開頭,反覆地看著主人是如何下命令,以及那隻人犬是如何以丟失了人性的姿態,卑微地匍匐、仰望。

分明他看過更激烈、更色情、更有性張力的調教,但光是前面這幾十秒,就讓他感到渾身發熱。

宇成喜歡這種的嗎?

那是他腦中閃過的第一個問題。於是他接著迅速往下滑,但不管找了多久,人犬的影片就再也沒有出現過,反之,那些真實的犬隻在他眼中,突然地都染上了另一層顏色,好似一旦看過人類是如何模仿犬隻之後,任何犬都看起來像人類了。

發覺自己的思緒無法停止,他索性關閉了手機螢幕,一瞬,房裡陷入了一片寂靜,如潛進深海。不知何處而來的慾望突地將他死死地壓在床上,子堯望著不遠處的牆壁,心臟怦怦地以急促的節奏猛烈跳著。

他張口呼吸,試著讓氣息緩緩地在體內流動,但熱度始終難以散去,彷彿身體在用它的方式,咆嘯著那股難解的慾念。

非人非狗……是嗎?

那像是一種下沉。他隱約知道自己再也無法回頭,卻不知道底部在何處,只知道很深、很深。

 


「老師,我從未對他人討論過這類型的事情,因為他們的表情總是太過戲劇性地驚恐,而我不認為自己承受得了那般眼神,如同打量著某種未見過的奇特生物,說不上褒貶,只是單純地引人恐懼。難道我從中得到的快樂就不是快樂嗎?」

 

『嗨!我從你上次推薦給我的網站找到了這個活動,一起去嗎?』

另一個報名連結,附帶在宇成的邀請後面。

距離初次見面,約莫過了快一個星期,畢竟推特也不是適合閒聊的地方,期間兩人並沒有其他交流,於是子堯很快地答應了邀約,兩人就在聚會上見了面。

那是一個給新手的犬調活動,有不少參與者都帶著他們各自的寵物,當然也有幾個像他們的新手,坐在一旁觀賞。在一輪的自我介紹之後,大家便各自開始實踐、聊天了。

那場面其實十分有趣。那些「寵物」們被主人戴上項圈,或者任何類似的配件後,就如同換了個人格一般,不只是姿態,連眼神也變了。並非人性的泯滅,而是覆上了一層厚厚的犬性。

他們坐在角落,宇成率先推了推子堯的肩,問:「你來過這種聚會嗎?」

他搖搖頭,道:「聚會類型的是第一次,以前沒人能一起來。」

「那太好了,我之前也不太敢來。」

接著他們沉默下來,觀看場中的互動。偶爾會有一兩個人前來搭話,主辦方也來攀談幾句,都是簡單地聊了來的動機、是否想要找人實踐等等,子堯回覆只是來觀摩,而宇成會跟著點頭。

很快地,又會只剩下他們兩人,但那意外地舒適。

「我特別喜歡圈內的一點,是他們不會強迫你做些什麼。」宇成說。

「我也喜歡這點。」安靜幾秒,他再度開口:「你好像很喜歡狗。」

宇成先是愣了下,接著聳了聳肩:「可以這樣說。」

「我看了你的推特。」

「啊?你看了?」

「對啊,你轉發了一堆狗狗的影片,感覺真的很喜歡。」

「啊哈,確實,」宇成咯咯笑了起來,「因為我小時候有養一隻狗。」

猶豫了下,子堯開口道:「但是,喜歡狗跟喜歡人犬,中間似乎有一點差別,對吧?」

意識到話鋒轉變,宇成收起了笑容。

一樣是沉默了半晌,宇成才開口:「你在問我為什麼會對犬調有興趣嗎?」

子堯點頭,接著補上:「不想講也沒關係。」

「嗯……簡單來說,我很愛以前養的那隻狗,但現在我沒辦法養狗,不小心看到跟人犬有關的資訊,才開始有興趣。你呢?為什麼來這個聚會?」

「你邀請的啊。」

他們衝著彼此笑了下,深知這是一種試探。旁敲側擊對方的過往也好、思想也好,試圖找到一絲線索,評估是否該與對方繼續來往,以及看清眼前的這個人究竟是什麼樣貌。

趁著周遭實踐的人移動到另一處,子堯低聲開口:「但其實,我沒有很喜歡主流的犬圈。」

聞言,宇成稍微湊近對方,同樣小聲地問:「為什麼?」

「我不喜歡有太多玩具或配件的實踐,除了項圈,」子堯附在他耳邊,開玩笑說道:「不覺得以人的模樣實踐人犬更有感嗎?」

「我懂!」幾乎是同時,宇成壓低了聲音仍難掩語氣激動:「那種矛盾的衝突感對吧。」

「對,」子堯看著對方雙眼發光的樣子,不禁覺得有些有趣,「居然在這裡有共鳴,真驚訝。」

「對啊,」頓了幾秒,宇成坦承道:「好吧,其實我也有看一下你的推特,感覺我們喜歡的類型差很多呢。」

聞言,子堯哈哈笑了起來,「什麼,你看了啊?那對那種有興趣了嗎?」

說著,宇成卻渾身打了個寒顫,說:「你喜歡的那些感覺都太痛了,我覺得我不行。」

「也是有不痛的打法啊,你可以來觀摩。」

「那你之後有資訊再約我。」

「沒問題。」

「欸但是,你怎麼會喜歡會痛的類型的啊?」

在聚會中難免會遇到這種問題,子堯大可一如往常隨意地丟出「癖好」、「又痛又爽」之類簡單扼要的回覆,但這回,他無法立即打發對方。

「嗯,痛的感覺很好啊,」他斟酌了下言語,謹慎地挑選此刻能夠被攤開的部分,「況且過程不只是痛,也會被主動方好好地照顧。鞭子與糖一起,感覺各方面都被填得很滿。」

宇成思忖了下,道:「所以是一開始很空的意思嗎?」

場地在聚會進行的過程中,燈光大多是昏暗的,但此時子堯卻覺得宇成的眼帶著某種光,是那種能在最黑暗的空間中找到最微小的事物的那種光。明亮、刺眼,且一針見血。

那時,他瞇起了眼,將視線別開。

周圍的人犬與飼主還在互相玩耍,子堯卻覺得那愉快的氛圍離他好遠,宇成還在等待他的回覆,而他的思緒卻飛回了推特,那隻在主人面前爬行的人犬,沒有玩鬧、嘻笑,在冷硬的空間,主人的舉手投足都是嚴厲。

但那隻人犬依舊是迷戀般地舔舐著主人。他在想那隻人犬,是否也覺得自己被填滿,被手勢、權威,被狗對著主人的忠誠以及主人對狗的寵愛。

 


「老師,你知道,痛覺也是很奇特的。它彷彿有實際的體積、質量,如沉重的水覆蓋在身上,而連帶著時間的流逝也擁有了實感。我正在痛苦著、我正在忍耐著、我正在掙扎著……我存在著。」

 

那個主要舉辦鞭打主題的場地有幾個區隔開的小空間,提供參與者在不被他人打擾的情況下實踐。場地的各處掛著各種形狀的木拍、皮拍,以及長鞭、短鞭,還有許多叫不出名的公用道具,應有盡有。

子堯的雙手被固定在身後,半趴在鋪著軟墊的板凳上,雙腿被固定在椅腳。主動方手拿散鞭,用流暢的手勢,鞭子一下又一下地落在他的腰、背、臀上,發出嚇人的聲響。

隨著主動方鞭打的頻率,他時而咬緊牙關吞入哀鳴、時而仰頭發出呻吟,疼痛成片狀,從鞭子接觸到的部位一一擴散、重疊,以令人無法招架的速度淹沒意識。

「痛覺對我來說有點像酒精,會越來越濃,但欲罷不能,最後就會茫掉。」子堯曾在前幾次聚會的閒聊中這麼告訴宇成。

意識慢慢地被無數個「好痛」覆蓋,本該要感到難受的,但是皺緊眉頭、握緊拳頭、閉緊雙眼,張開嘴所發出的也不是求饒了。多忍一下、多打一下,不斷地將澎湃的情緒給塞入腦內,這樣一來,就不必思考了。

子堯氣喘吁吁地攤在板凳上,主動方來到他身邊蹲下,一雙大手來回撫摸他的背脊,低聲問:「還可以嗎?」

他緩緩張開雙眼,朦朧的視野之中,宇成雙手環抱著膝蓋,縮小身體,半張臉埋在手臂之中,坐在不會打擾到他與主動方互動的角落。那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看,是觀賞還是觀察,此時以子堯暈呼呼的大腦也無法判別。

他刻意衝著宇成微笑,對主動方說道:「可以。」

於是主動方滿意地站起身,走到附近的牆面換上另一把木拍,他看見宇成眼底閃過一絲懼怕,但很快地另一波疼痛從大腿與臀部湧來,雙眼反射性地閉上。黑暗之中,再度只剩下那單一且激烈的痛覺流竄。

「你說可以的時候,看起來還是很痛。」在前幾次實踐結束時,宇成這麼告訴他。

「的確還是有點痛,但這跟可不可以無關啊。」見宇成仍然一臉疑惑,子堯接續著道:「我說可以,是指我可以繼續忍受這種疼痛。這個實踐的目的不就是痛嗎?」

語畢,宇成終於恍然大悟地點點頭。

「但我還是會覺得很可怕。」

「如果會讓你害怕,其實不用勉強跟我過來的。」

「我不勉強,我只是想看你從這其中得到滿足的過程。」

「我看起來滿足嗎?」他當時如此反問宇成。

「你會發出不一樣的聲音。」

宇成的回應使他差點嗆住,然而他的表情如此認真,子堯只好也正經地反問:「怎麼個不一樣?」

「你特別喜歡對方打你的臉吧?」

木拍的疼痛感遠大於散鞭,主動方也知道這個道理,於是不用太久,對方就將道具放下,來到了子堯的面前,以虎口捏住他的頸子,迫使他抬起頭。無處可逃,他能看見主動方的五官,通常是溫和且無害的,與隨之落在臉上的耳光形成強大對比。

比起痛楚的堆積,打在臉上的更容易讓他耳鳴、暈眩,意識一進一出,那感覺可真像是醉了一般,吞入灼燙的酒精後,迎來的就是飄飄然的微醺了。

所以他會發出聲音,那種讓主動方開心的呻吟,代表他不只是「可以繼續」,而是「覺得可以」。有些會開口羞辱,有些則順勢加重力道,會越來越痛,但此時盛滿他的已經不僅是痛楚,還有那種在主動方面前全然的臣服。

「有時候這種實踐,會讓我想起宗教。他們像是驅魔士,或是教主,透過鞭打將我身體裡的邪惡驅除。」子堯告訴宇成。

那時,他們正在聚會場所外面,將鞋襪給穿上。夕陽的餘暉灑落在街道上,真實世界的光景在此時顯得格外不真實。

宇成整理好後,站到子堯面前,問:「你覺得自己充滿罪惡嗎?」

子堯沉默地看著背光的他,金黃且炫目的光打在他的身後,使他的輪廓也隱隱作亮,像天使。

「我有時候分不清楚你在開玩笑或認真的。」

宇成咧嘴一笑,映著橘黃的光,看起來更加燦爛了。

「我聽過一種說法,是有被虐傾向的人多少都有點創傷,你覺得呢?」

子堯抿了抿下唇,而宇成的嘴角還帶著淺笑,彷彿這只是個茶餘飯後的話題。

他覺得呢?他覺得宇成像把萬能的鑰匙,什麼都打得開,包含那些不應該被打開的。他覺得宇成知道自己在試探什麼,而且知道自己想得到什麼。他覺得不安,卻也格外心安。

「我覺得,心思不屬於人類的時候很好。」

「那你應該當狗的,」宇成隨即接話,「脫離了人類的框架,或許會更輕鬆。」

「我當狗,那主人呢?」

「我當你的主人啊。」

 


「老師,那感覺是很奇特的:將自己的身體交出去、將自己的人格交出去,剩下的我竟然並不是一個空殼。那最純正、最潔淨、毫無雜質的血肉,不是人類,但我卻覺得更像自己。那是我,是更「我」的我。」

 

那是子堯第一次踏入宇成的租屋處。

與其說是寬敞,不如說是家具少到放大了空間。中央一張單人床,右邊一個衣櫃,左邊一張書桌,生活用品精簡到似乎兩個行李就能打包。房間的窗戶朝馬路,即便入夜,路燈的光依然隱隱地打入了室內,卻又不至於亮得無法入眠。

宇成示意子堯將背包放在一邊,兩人輪流盥洗,接著擠上了那張一人太大而兩人太擠的單人床上。他們肩挨著肩,一起看著宇成手中小小的螢幕。

「我記得我們對人犬的品味挺類似的。」宇成邊查詢著影片邊說道。

「對。」

「我想就是完全地仿照和一般的狗相處吧,」宇成將視線轉向子堯,露出一抹狡黠的笑,「那這樣,你就是幼犬了。」

子堯發出幾聲尷尬的笑,試圖無視悄悄爬上臉頰的熱度,硬是將視線死死地定在螢幕。

宇成挑選了幾部簡單的訓犬教學影片,大多是教導幼犬如何吃飯、喝水,以及正確地聽懂主人的指令,坐下、握手、轉圈等等。分明是留言區滿滿稱讚療癒感的短影片,子堯卻感覺像在公共場合看謎片那樣坐立不安。

觀賞的過程幾乎無人出聲,只是一部接著一部地換著,不知滑了多久,子堯已經無法再專注於影片上了,於是他推了推宇成的肩,道:「你看得差不多了嗎?」

宇成應聲關閉了畫面,將手機放置一旁,「差不多了。」

他轉身盤腿而坐,而子堯也學著換了面對他的姿勢。他們凝視著彼此,任由寂靜壟罩,似乎在等待某些事物沉澱至底部,讓心跳也好、呼吸也好,都趨於平靜。

漫長的沉默之後,宇成開口:「我們好像是第一次跟對方實踐吧。」

「嗯。」

「之前因為喜歡的項目都不一樣,沒什麼機會一起做呢。」

「對啊。」

「我等一下會把你當成一隻幼犬對待,可以吧?」

「嗯。」

「你知道我都怎麼摸狗嗎?」

同時地,宇成伸手緩緩覆上了子堯的手背,他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宇成抓住了這微小的反應,那手就安靜且堅定地交疊其上,直到兩人的體溫交融。

子堯垂著頭,視線停留在他們兩人腿間的距離。他看過無數場人形犬調教,他知道再過不久,宇成的手就不會只停在他的手上了。

「很看起來很緊張。」宇成的聲音柔軟得化入了夜色之中,一下就擴散至這空間的每個角落。

子堯艱難地點點頭,用力地吐出一個音節:「對。」

「沒事的,不會讓你痛的。」

「那是讓我最緊張的部分。」

半晌,子堯看見對方改成了高跪姿,緩慢地往他移動過來,直到兩人的膝蓋碰住。一雙手繞到了他的背部,沉甸甸地像一塊布掛在身上,接著一個力道將子堯往前拉去,他就順勢地靠上了宇成的肩。

宇成附在他的耳邊,儘管室內無其他人,他仍壓低音量道:「等一下,你就試著照著我的指示做,好嗎?」

看不見對方的臉,那低沉且穩定的嗓音似乎有了魔力,每個字清楚地擊打著他的耳膜,子堯覺得心臟跳動的頻率也隨著體溫逐漸上升。

他試著點頭,但實質上只是蹭了宇成的肩窩幾下。子堯聽見對方發出一聲短促的笑,接著原本環繞在背後的手就爬上了後腦杓,胡亂地揉搓了幾下,宇成愉悅的嗓音再度出現在耳際:「嗯,你好乖哦。」

他感覺宇成的手滑下了頸椎,徘徊在背部,來回地在布料上方摩擦。身體像是在回應一般,子堯整個人都軟了下來,腰部彎出一個弧線,仰起的頭更加貼近了宇成的頸側。很突然地,方才看過的影片全都湧了上來。

伯恩山犬躺在主人的腿上,傻呼呼地吐著舌頭;拉布拉多衝向主人的懷抱,一個勁地舔舐主人的臉;哈士奇被主人緊緊抱住,時不時發出一兩聲嚎叫。而他,此時倒臥在另一個男人懷裡,任由對方以撫摸動物的方式撫摸自己。

思及此,子堯就覺得身體要燒起來了。

此時,宇成往後退了一些,留下了前方的空間,接著告訴子堯:「你現在試著兩隻手撐地。」

身為人類的本性咆嘯著、抗拒著,但他強忍住自尊帶來的羞恥,照著宇成的話,以膝蓋與雙手撐住身體,所謂的四肢著地。他知道宇成看過自己被鞭打、綑綁、羞辱,甚至是卑賤地跪著求饒,但他從未感受到如此時此刻這般強烈的恥辱。知道自己在宇成眼中的模樣,使子堯顫抖著無法抬起頭。

忽然地,一隻大手貼上了他的臉頰,指尖來回搔刮在他的耳後、臉頰側緣,細碎的輕觸刺激著神經,一下一下地,連頸子也一陣一陣地抽動。

與以往那能迅速填滿大腦的「好痛」不一樣,這種細碎的刺激帶來的「好舒服」如關不緊的水龍頭中滴答流出的水珠,若有似無地,焦躁地令人渾身痠麻。

此時,宇成輕輕地勾起他的下巴,那時子堯看見了,由上而下俯視的不是他所熟悉的尖銳、威權、高高在上—所謂主動方—的眼神。他直直地盯著看了好久,才驚覺宇成的眼睛,是人類的眼睛啊。太軟、太柔、太溫和、太寵溺、太……陌生。那是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

宇成湊近了他,他卻倏地感到恐懼,冷汗浹背。

「你還好嗎?」宇成稍微放大了音量,眼中透著的擔憂顯而易見。

子堯大可拒絕、講出安全詞語,讓一切斷在這裡,但他看見自己握緊了雙拳,似乎在抵抗著什麼。

「……我有點不習慣。」他強迫著將話語推出口中,嗓子卻乾啞得如龜裂。

「不舒服嗎?我做得太超過了嗎?碰到你不喜歡的地方嗎?」

聽見宇成的焦急的詢問,子堯趕緊搖頭,道:「沒有,是我……」他躊躇了一會兒,才緩緩地說:「你太溫柔了,我覺得不習慣……有點不安。」

聞言,宇成先是愣了一下,才了然地點點頭,嘴角勾起了一抹淺淡的微笑。他傾身向前,再次拉近與子堯的距離。

「子堯,」宇成呼喚他的名字,使他全身僵直,「你不能以人或奴隸,或受虐方的方式看我。」

子堯盯著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顫巍巍地開口:「什麼意思……」

「狗是不會講話的,對吧?」宇成的手再度覆上他的後腦,隨著柔和的嗓音,一下下順著子堯的髮流催眠般地撫摸著,「狗怎麼表達情緒,你知道嗎?」

說著,宇成的手滑到了他的下巴,指腹壓上嘴唇,於是他順勢張口,兩根指頭就滑了進去。小小的口腔輕易地被填滿,而很自然地,為了抵抗反胃的感覺,舌頭就這樣伸了出來。

宇成的臉頓時浮現滿足的微笑,更加明目張膽地以兩指夾住他的舌肉,玩弄似地來回摩擦舌尖,像在教導他該如何正確地舔一般。子堯驚訝地發現自己對這異樣的感覺並不排斥,反而是思緒的線逐漸凌亂。

他看著視線之上的宇成,對方柔和地盯著他。從宇成那邊傳來的、溫暖的某物,逐漸充滿他們之間。啊,彷彿是他的全世界。

宇成俯下身,附在他的耳邊:「子堯,你要把自己放到狗的裡面。」

 


「老師,他說,通常有被虐傾向的人,都有過心理創傷。我很仔細地回想,那些沒有被提起的事能夠被稱為創傷嗎?它們足夠悲慘嗎?它們真能逼人瘋狂嗎?我好像失去了某種標準,老師,我好像永遠無法用正常的眼光看待這個世界。」

 

那個夜晚的後續,之於子堯,如同前世的記憶。什麼都記不清,卻覺得在一切結束後,格外地飽滿。

唯一清晰的,是與宇成面對面地躺在床上。宇成的手輕輕地摟在他的腰上,而他們的腳交疊著彼此,電風扇旋轉著斷斷續續地將他們的頭髮吹起又落下。

在不到十幾公分的距離,他們的視線安放在彼此身上。宇成的嘴角始終微微地揚著,子堯覺得那可真是最美好的弧度了。

宇成的手輕柔地撥弄著子堯臉上凌亂的瀏海,以說故事的節奏,緩慢地細數方才發生的事。關於他如何實踐影片裡出現的種種:握手、坐下、趴下、繞行。他告訴子堯,他看見他的眼神是如何轉變,從一個惴惴不安的人,到言聽計從的狗,那模樣真是可愛極了。

子堯不知該對這評價作何反應,只好別開眼,誠實地說他已經忘記了。但宇成毫不在意地搖搖頭,說:「我記得。」

不知道過了多久,等不到某個人因疲倦而先闔上眼,宇成又輕輕地開口:「你讓我想起以前養的小狗。」

子堯發出一聲悶笑,問:「什麼時後養的?」

「國小,升大學時走了,」宇成的視線聚焦在子堯身後,「牠是我小時候唯一的朋友。」

那是他們少數談起過往的時刻。藏躲在夜晚的保護色之下,悄悄地將那些攤在陽光下顯得太過陰鬱的事物給吐出,小心翼翼地細數著,確保碎片都被好好地護著,再忍痛塞回自己的內裡。

小狗,宇成說這就是牠的名字。

從忙碌的父母手上得到的小狗,他悉心照顧,奉獻了大把的時間。他們爬山、散步,在晝夜交替之際漫步於街巷之間,小狗長大了、老了,自然而然就離開了。回想起來,自己的童年幾乎沒有人類,只有那隻小狗。宇成是這麼做出結論的。

子堯挪動身體,試圖伸手環抱對方,然而宇成先是將他的頭按進了自己的胸口,原先放在腰上的手覆上後背,大腿與小腿交疊,兩具身體就這樣嵌在了一起。

宇成的聲音從上方傳來:「你當狗的時候很可愛,我很喜歡。」

「狗的裡面很溫暖。」子堯說。

子堯聽見自己的聲音與他的心跳交疊,同時,宇成把他抱得更緊了。好熱、好燙。他想起被鞭打時皮膚上也是熱熱燙燙地痛,在拘束中掙扎也是熱熱燙燙地痛,但這次,他一點都不痛,卻依然又熱又燙的。

好像在過去的某個時間段,他也感受過類似的溫度。

「子堯,你在想什麼?」

聽著宇成的聲音,他覺得思緒飛竄。

「我在回想。」

「回想什麼?」

「這種……」他斟酌用詞,但找不到適合的,「這種地方。」

他聽見宇成輕輕地笑了,用幾乎是憐愛的方式順了順他的髮絲。

「這是個好地方嗎?」

「很好啊,比以前都還要好。」

他隱約記得很久、很久以前,比以前還要更加以前,有個類似的地方。

沒有「好痛」,也沒有「可以」,甚至沒有「好舒服」,只是單純地由外至內進而由內至外,被那無以名狀的事物充滿。

他努力地想著,卻只記得自己哭了起來。

 


「老師,你還記得多少呢?關於在那偏遠且封閉、故事無法流傳出去的小鎮裡,所經歷的那段我不願稱其為童年的時間。我們好像討論過無數次,但也記不起說清了沒,只是我不斷地講、你不斷地聽。說到底,之於我,家人二字已經是很遙遠的概念了。」

 

子堯計算過,那是他向母親自我介紹的第三百二十八次。

「媽,我是子堯。我最近剛考上研究所,正在等開學,妳過得好嗎?」

報上名諱,再附帶近況更新。若母親的狀態許可,會報以微笑;但大部分的情況,母親會用那彷彿被鐵槁鑽挖過的空蕩蕩的雙瞳,直直地盯著他的方向,但也不是在看他。

有時,較有經驗的護理師就會補充:「阿華,妳兒子啊!子堯前幾天也來過呀!」

一樣,大約只有三分之一的機會,母親會露出笑容。護理師告訴他,母親偶爾還是會開口講話,但自從母親來到這裡,他只聽過一次。

那時,同樣是在打招呼,母親依舊沒有反應,而一位年輕的護理師拿起了他的訪客證,深怕母親聽不見似的,大聲地說道:「方貴華女士,這位是您的兒子,他叫做張子堯。」

幾乎是同時,他看見母親的眼裡閃過一絲紅色的光,緊接著破口大罵:「張家的小子!又是張家的!滾!給我滾!」

整層的護理師、護理長、醫生都被驚動了,兩個人將他半拖半拉到了病房外面,另外幾個推著應該是裝著藥物的移動式層架衝進去,另外幾個則是迅速包圍了病房外側,用肉身阻擋其他人的進出。

他被推往遠處,但仍舊能從混亂的縫隙之中,看見母親展現與過往相差甚遠的怪力,舉起桌子、椅子,四處亂摔,玻璃、日用品、擺設一瞬之間亂成一片,派了三四個護理師要將她鎮住都十分吃力。

母親大吼大叫,臉部扭曲,分不清那皺紋是因著年齡還是瘋狂,就這樣粗暴地將她原本美麗的五官給折得亂七八糟,連聲音也嘶啞地無法分辨內容。

她四處張望,睜著那雙血色的眼,凶狠如猛獸,像是在尋找著什麼。他知道母親不會看見他,卻依然死死地盯著那張越發陌生的臉,像是在尋找著什麼。

在尋找著什麼呢?

有位護理師看子堯呆愣在那,似乎擔心他受到打擊,於是拉著他的臂膀,趕緊地將他帶離了現場。在醫院的長廊上,那位護理師用著急促的語調不斷地安慰他,說著他母親情況有好轉、有乖乖吃藥、比較少發作云云,還稱讚他是個乖孩子,每周都來個一兩次,好孝順。

誇讚他的同時,還順便替他抱怨他那已經遠走高飛不知此時此刻在何處的父親。薄情薄義、毫無人性、眼中只有錢的爛人、母親早該離開那種男人,講得好像自己跟著他們家生活了幾十年般。

但子堯總是覺得醫院的粉刷太白了,好像走著走著自己也會跟著變白、變透明,然後就消失不見了。

後來,那位護理師很盡責地將他送到了醫院大門,並且叮囑他:如果情緒上受到影響,一定要去找諮商師。

他說好。除了好,似乎也沒有別的選擇。

離開醫院後,那空氣清淨得不可思議,吸入、吐出,好像所有的髒污都能這樣被洗淨。他邁開步伐,走回自己原先的生活軌跡:上課下課讀書寫作業準備考試準備實習準備報告固定周三中午去諮商,當覺得自己被消磨得夠了,就去一趟聚會、喝一杯酒。

他有許多填滿自己的方式,物理上的、心理上的,每當身子開始被充滿,他就會開始祈禱這一切不要太快結束,他想帶著這種飽滿繼續生活。但終究,那份空缺始終是存在的。

而自從遇到了宇成,他開始覺得那個空缺變得越發巨大。

宇成讓子堯當狗,用主人的方式寵他。他們實踐、他們擁抱、他們躺在彼此身邊。當實踐中那些又熱又燙的東西慢慢地淹過了身體、大腦,子堯猛然發覺,自己開口,吐出的竟是那些曾經刮傷他口舌的碎片了。

「我爸媽在我高中時離婚了,但我覺得他們早該離了。」

那時,宇成用他一如既往溫和的嗓音,說著:「辛苦你了。」

「他們早就沒有愛了。」

說完,宇成將他擁得更緊了,他聆聽著從宇成胸口傳來的鼓聲,與自己的共鳴。

那些話語,他從未在諮商室以外的場合吐出。當人們稱讚他是個「勇敢且上進的孩子」、「聰明有未來的孩子」、「讓爸媽驕傲的孩子」,那麼「我的爸媽早就沒有愛了」那類的話語就是破壞「子堯」這副皮囊的禁忌。

他將自己挖空,才得以建造的海市蜃樓,是多麼的空虛卻寶貴。

「其實我覺得自己還是幸福的,」他曾對宇成這麼說。對方並沒有立即回應,反而是拍拍他的背,鼓勵他繼續說下去,「我出過國,也去過遊樂園,不愁吃穿,能上補習班,讀到研究所也不太有經濟壓力。一切都很順遂,是很幸福的人哦。」

光線偏折產生的虛像,往前奔去才發現空無一物,但那有什麼關係,看起來很美,不是嗎?

宇成沉默了好一段時間,才以那夜色的嗓音,幽幽地道:「幸福不是客觀的感受哦。」

子堯看著對方,時間彷彿都凝結了。

很突然地,子堯感到他身周的一切以無法挽救的速度開始分崩離析,從那些原先就存在著的細小縫隙開始迸裂,最後瓦解。嘩啦嘩啦地,原本堅硬的事物突然都成了洪水,往窗外、門外,甚至是床底湧去。

突然,子堯想起了母親。當年他瑟縮著還十分嬌小的身軀,擠進了母親熟睡的懷裡,尚未入秋的夜晚依舊悶熱,他當時也覺得渾身冒起了汗,但他沒有離開。他只是用力地、用力地,不顧弄痛母親地,將自己的身體往那個溫暖的凹槽塞進。

然後母親做了什麼呢?似乎是伸手,像是要將他壓回自己腹中那般,緊緊地擁住了他。

那些思緒他一個也抓不住。近乎是絕望地,他伸手,環住了宇成的頸子,將他壓進自己的肩窩,而宇成回應似地,也用力地環住了他的腰。

「子堯,你在想什麼?」宇成的聲音悶在胸前,如磐石。

「我想進到狗的裡面。」

宇成沒有回應,只是用力地、用力地,幾乎要將他弄痛地,擁入自己的懷裡。又熱、又燙,子堯覺得自己要被蒸發,那些水珠就從眼角流了出來。

 


「老師,在我的經驗中,那些人們說有愛存在的地方,什麼都沒有。老師,我害怕那些理應存在愛的地方。我害怕就算努力尋找、孤意地栽入其中,依舊什麼都尋不得。那是最大的海市蜃樓。」

 

他們像在注射藥物一般地實踐。

一週一次,每次三小時到兩天不等。宇成會擁抱他、撫摸他,喊他的名字要他過去,當他照做,宇成會摸一模他的頭,微笑著說他做得很好。他會舔他,開心的時候、滿足的時候、舒服的時候、撒嬌的時候,那是狗唯一的表達方式,卻比言語、表情都還要足夠。

當實踐接近尾聲,有時候,宇成會給他一段很長的時間回神,而更多時候,他會領他爬上床,讓他蜷縮在自己懷裡,順著同個方向撫他的背,直到入睡。

偶爾,深夜他們還清醒著,以人類的方式對望,子堯會開口詢問:「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我喜歡你當狗的樣子。」子堯其實很好奇,宇成講這話時,眼中看到的他,究竟長什麼樣子,但他沒有餘裕追問。

宇成的雙眼很深邃,尤其在夜晚之中,美好的、良善的,那充滿人性光輝的眸子,有時子堯就這樣呆望著,看著自己的倒影在裡面,感覺自己變得乾淨、變得飽滿,就再也不用出來了。

那些日子格外溫暖。

觸碰他的手、命令他的聲音、擁抱他的溫度、寵溺的雙眼,屬於主人的一切,都讓他覺得自己的內裡被某種溫暖的物事充滿。

那種溫暖的感受會擴散。從宇成的小公寓,到聚會的場所,甚至是兩人相約的吃飯、喝酒,光是待在他的身邊,體內那股滾燙的事物就不斷壯大。他並不確定這是否是好事。他不知道宇成有沒有察覺,關於增長在他內裡的那些……東西。

子堯還是會回到醫院。他看著他的母親,或沉默或呆滯,彷彿她將未來都交付於時間之上,拉扯著人的皮肉,衰老、脆化,直到化為粉末。護理師依然會抓著他,抱怨早已不是父親的父親、美化狀況早已不樂觀的母親,但他其實想誠實地告訴他們:他不會難過的,只是覺得空蕩蕩的。

他依舊上學、進實驗室,一如既往的社交場域,一次又一次課業上、公事上的對話與交流。他們對著子堯,那副皮囊是多麼地強韌、堅毅、厚實,沒有任何縫隙,沒有人能窺見在內側,已經不是一個人類該有的形體。

他不斷將自己放入狗的裡面。

放到裡面、拔出來、再放到裡面、再拔出來。逐漸地,他開始不確定自己是否還在狗的裡面。

「你喜歡我當狗的樣子嗎?」

他一次又一次地確認,而宇成給出的答覆總是:「對,我很喜歡。」

「為什麼?」

「你很乖,你很可愛,你是我的小狗。」宇成會邊這麼說,邊輕柔地撥開他的瀏海。在柔軟且溫暖的床墊上,宇成的視線總是如此深情,深得子堯都望不見底了。

他還在那裡面嗎?宇成的雙眼乘載的是子堯,還是那隻小狗?

「我是真的喜歡你,宇成。」夜深了,那些話語很快地就墜落了,在他們之間,子堯永遠不確定是否有把他所思考的,好好地傳遞給宇成。

宇成只會摸他的頭,像在摸狗。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還在狗的裡面。他不知道。子堯覺得自己快要壞掉了,但他還是覺得好冷。所以他貪求宇成身上的溫熱。

不只是體溫,還有從那張嘴講出的令人燃燒的言語。

所以當他呼喚他的名字,「子堯,過來」、「子堯,好乖」、「子堯,你是我的乖狗狗」,他該如何按捺住幾乎要將自己燃燒殆盡的烈火?從胸口的深處,過於飽滿、輕輕一碰就會炸得四分五裂的那處,以宇成的言語為火種,以極為粗暴的方式將他吞噬。

狗是不會接吻的。牠們伸出舌頭,是為了示好、示愛。所以他傾身向前,雙唇覆上宇成的,舔入那些話語,但他沒有意識到,那就是人類的接吻了。

當時,他覺得自己熱得都痛了起來。然而,宇成很快地將他推開,那聲明顯不是在對小狗說的話傳出:「你在做什麼?」

那瞬間,他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硬生生地離開了狗的裡面。

他聽見自己以人類的方式開口:「我很抱歉。」




在那天晚上後,子堯再也沒有接到宇成的來信,而他也沒有勇氣主動聯繫宇成。最後一則訊息的時間從昨天、前天,漸漸地變成一星期前、一個月前,一直都說不上熱絡的訊息欄如今完全地空了下來,像來到曠野的盡頭,前方無路,而後方空無一物。

在日子的空隙中,子堯流連於酒吧之間。有時就一人踩著微醺的步伐返家,有時來了陌生的邀約,他便來者不拒。那些男人喚著他的名字,在粗曠且情慾的喘息之間反覆地重複那兩個字,然而他只感覺自己的身體被他們的雙手拉扯、衝撞,幾乎要四分五裂。他依舊忍耐著、等待著,卑微地期待著從那些男人口中傳出的不是「好爽」、「好色」,而是「子堯,你好乖」。

他以過往都沒有過的激烈方式纏綿,那是他從未和宇成做過的。

他還是參加聚會,跟有著相同癖好的主動方互動,告訴他們:可以打用力一點。於是那些主動方使用各種道具,幾乎是發洩般地將力量打入他的體內,在體表留下又青又紅的痕跡。他任由自己墜入疼痛的海,在其中載浮載沉,痛苦地換氣、難受地叫喊,火辣辣的痛沖刷全身,思緒只剩下「好痛」。

每一次感覺都被填得更滿,卻又感到越發空虛,像是沉淪也像是墜落。

日子還是正常地運轉著,那些人們看得見的皮囊依舊平凡地讓人不想多看一眼,但子堯卻覺得自己的內裡正在腐爛。

他逐漸忘記某些事物,例如該如何將自己安放於生活之中。

他依舊照著時間去諮商室,與老師見面,像之前將宇成的事情告訴老師那般,持續地將自己的生活瑣事一一據實以告。他已經幾乎要將自己都吐給老師了。從一句「我試著找出哪裡出錯」,到挖入他的過往、童年、家庭,再攤開他的瘋狂、骯髒、混沌,他的所有醜惡、悲哀,以及那些不可告人的,都被老師吞進去了。

在斷續的沉默之間,他說自己喝了酒、去了探望、去了聚會,痛了、醉了、吐了、想起好多事情了,日子照常運轉著,但變得更冷了,言語變得越發困難了,好像自己越來越空了。

老師的感官非常敏銳,是在宇成消失的第二次諮商,老師就開口問他:「你想不想增加諮商的時間?」

他拒絕了。老師接著問他是否考慮去趟醫院,他愕然地發現自己的第一反應竟然是憤怒。

「子堯,你在想什麼?」老師那時這樣問。

他想起了醫院。他想起了母親。他想起了探望母親的那些日子。他想起了母親不在醫院的日子。他想起了幾乎沒有臉的父親。他想起在那應該稱為家的地方,有兩個人用盡全力吼叫著對方的名諱,骯髒的怒罵與惡毒的詛咒就這樣汙染了整個空間。

他想起自己。他想起自己蜷縮在沙發。他想起冰冷的餐桌的兩端。他想起家裡的兩個人望著彼此露出冰冷的笑。他想起自己望著他們,就這樣望著、望著,冷得無法動彈。他無法張口。他無法發出聲音。他覺得自己不在那裡。

於是他說:「我一直在想是哪裡出錯了。」

「子堯,你似乎很想要找到某個事件,或者某個時間,作以切分正確的路與錯誤的路,對嗎?」

那時,他覺得自己要炸開了。他想哭、他想大吼。他想逃跑,跑到沒有人認識的地方。他一點都不想待在這裡。他這樣告訴老師,他一點都不想待在這裡。

「子堯,那你想待在哪裡呢?」

他彎曲著身體,坐在諮商室裡的單人沙發上,老師的聲音像在百里之遠。他張開嘴巴想要講話,但始終發不出聲音。舌頭緊緊地黏在口腔內,怎麼用力都無法挪動唇齒。他知道自己想講些什麼、他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但那些話語終究沒有力量。

過了好久、好久,當那些被吞回肚中的言語已經被消化,子堯才像是嘔吐一般地將殘渣吐出:「老師,我想進到狗的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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