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憶鄉人(二)-在那之後

        七月的第一個周末,時間接近中午,烈日當頭,汗珠從我額前滑落。我靠在一棟紅磚平房的屋簷下,躲著頂上的烈日。從房子的窗戶看進去,村子裡的一群老人家圍著圈,唱著琅琅上口的鄒語歌,手舞足蹈的樣子看起來好不快樂。
        這間紅磚屋是改建過後的集會所,每個周末的早上都會有所謂的「老人聚會」,村裡的長輩們聚在一起,玩玩七巧板或數獨、唱歌跳舞、喝茶聊天,是個排除無聊也增進彼此感情的活動。然而,對於只是個小學生的我來說,這卻是最無聊的活動沒有之一。
        每年都是如此,我是聚會中唯一的小孩子,既無法一起聊是非,也對那些遊戲沒興趣,一直以來,我都只能自己打發這無趣的早晨…原本今年也會是如此。
        隔著聚會房一條水溝的小紅磚平房,是村人俗稱的「醫療所」,除了特定的時間,否則一直都是大門深鎖,不會有人進去。在我眼前,醫療所窗戶旁的牆壁上嵌了一小段通往屋頂的鐵梯,現在,一雙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腿就踩在鐵梯上,而從他被屋簷遮住的上半身那傳來金屬沉重的碰撞聲。
        我忍不住又往聚會的大門看了一眼,確認沒有大人聞聲而來,接著又轉回去。他似乎還沒完成手上的工作,噪音仍舊不減。我焦躁地跺起了步,思忖著要不要叫他趕緊下來免得被發現。
        「Yonwe!」終於,他喊著我的名字,頭探出屋簷下,露出一張與我年紀相仿的稚嫩臉龐,「我打開了,上來吧!」
        「喔!」我應了一聲,趕忙跳過那條水溝,攀上鐵梯,此時他已經從屋頂的那道鐵門消失了。
        我雙手抓著鐵梯,頭頂上是一扇被撬開的鐵門,形似遊覽車的車頂逃生門,但更笨重了些,我真佩服他是如何打開的。透過那個方形窟窿,可以窺見一小片天空,我就像一隻井底之蛙第一次見到蒼穹一般,一股興奮湧上心頭,我手腳並用,迅速的從那洞口鑽出去。
        我撐住鐵門兩旁的水泥,一鼓作氣爬出了洞口,瞬間,一陣令人心曠神怡的涼風從我胸前灌進來,我定睛一看,我已經爬上了醫療所的屋頂。那是接近半個籃球場大的空間,掉滿了落葉與花瓣,頭頂上一顆巨大的榕樹剛好蓋住了半個屋頂,樹蔭下比想像中沁涼許多。
        我張望了下,看見他舒服靠著屋頂邊緣的牆,眼睛半閉著,微風將他前額的髮絲吹得凌亂。我繞過一個個落葉堆,走到他身旁坐下,學著他背靠牆。
        「如何?」他慵懶的聲音順著涼風飄進我的耳中,「這裡很舒服吧。」
        「嗯。」我點點頭,也閉上了雙眼。
        這裡真是適合避暑,徐徐的風讓我意識逐漸陷入模糊,身體輕飄飄的,十分放鬆。
        「你是從都市來的吧?」
        他的聲音闖進我一片空白的腦中,我緩緩睜開眼睛,發現他改成盤腿坐著,面向我的那張臉有著一雙晶瑩清澈的黑眸,此時正目不轉睛的看著我。
        「啊…對。」我點點頭,他立刻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
        「a'ʉmtʉno(真的)?」他揮舞著手說道,「我第一次遇到都市人,你住在哪個村?」
        「台北沒有村。」
        語畢,他又露出了一樣驚訝的表情,接著傻笑著搖搖頭。
        「太奇怪了,我以為都市裡有很多村子。那邊好像很多車很多人很多店,」他說,「但我沒去過就是了。那你為什麼來這裡?」
        「因為學校放暑假了。」
        「你也是鄒族人?」
        「當然是啊!」我激動地轉過頭,剛好對上了他熠熠生輝的雙眸。
        「那就別一臉沮喪啊,」他說著,用力的拍了下我的肩,我嚇得彈了起來,但他似乎對我的反應感到有趣而笑了起來,「山裡這麼舒服,應該開心點的。」
        他揚著嘴角,底下的虎牙若隱若現。接著,他又爽朗的笑了幾聲,不理會一臉錯愕的我。他雙手撐在背後,仰著臉,讓柔風輕撫他的臉頰。
        「不過今天真的太熱了啦,」他喃喃道,「等一下可以去河床喔。」
        我不發一語,而他終於也安靜了下來。從西南方吹來的風盤旋在我們之間,我隱約聽得見底下鈴鼓與竹笛的樂音,還有一旁樹林深處傳來的蟬鳴鳥叫,還有在不遠處村莊裡野犬互鬥的吠叫。
        這棟平房不高,頂多能望見四周包圍的山嵐,還有被包夾其中的河川與茶園,不知道是否是我的錯覺,山裡的空氣總是比較香,芬多精爭先恐後地從鼻腔灌入,接著充斥我整個人。
        我忍不住瞄了一眼坐在身旁的男孩,他已經閉上眼,胸口隨著呼吸規律起伏。他有著黝黑的膚色,與我差不多的身高與體格,微微上揚的眉毛和高挺的鼻子都隱約散發著強烈的氣場,而這剛好與他的個性相仿。
        半小時前,我還以為又要自己孤單地度過這個早上了,沒想到他突然出現,也不管是才剛認識的人,就嚷嚷著要帶我去個好地方,把我拉上了屋頂。聽他說,這屋頂是大人口中的禁區,卻也是他的秘密基地。
        想到這,我不禁嘴角失守。第一次遇到這樣荒唐的事情,心情卻無與倫比的好。我仰起頭,將脖子靠在紅磚上,這角度剛好可以讓我仰望整片藍天。顏色清澈得如湖水一般,就連劃破天際的老鷹也像是湖底悠游的錦鯉,好不自在。
        突然,身旁傳來樹葉摩擦的沙沙聲。我轉過頭,正好看見他站起身,將衣褲上的沙子撥乾淨。
        「啊,我實在太熱了,」他說著,抓了抓後腦勺,「要不要現在就去河床?」
        「好是好,但是難得能上來這裡…」我也站起身,將掛在身上的葉子撥掉。
        「沒關係啦!」他爽朗地說道,又推了一下我的肩,「你不是暑假都在,我們再找時間過來就好啦!」
        說完,不等我的反應,他便一個閃身鑽進方才上來的鐵門,朝我招手示意我趕快,接著便消失在門口。
        我摸了摸剛被他推了後隱隱作痛的肩,雖覺得莫名卻也感到愉快,便隨著他跑了下去。

        走過一段足以將人烤熟的高溫柏油路後,我們轉進了路旁延伸出的小徑。雜草叢生,而溫度也瞬間下降。沿著這條下坡,我們很快就來到了寬廣的河床邊。滾滾河水從高處傾瀉而來,撞擊大石而飛濺出白色的水花,那畫面實在清涼無比。
        「你有帶衣服嗎?」我問。
        「哈?當然沒有啊,」他理所當然地說道,「反正濕了就脫,大不了回家換。」
        他往河流下游一比,便往下走去。他嘴裡哼著鄒族童謠kaemema(打蟑螂),腳步十分輕快,我看著他蹦蹦跳跳的背影,開始期待起我們的目的地。
        我興致勃勃地環顧四周,這條河川很寬,兩旁的石頭也很多,水深目測大概不到大腿,可以輕易的涉水穿越。
        「啊!就是這裡!」沒有很久,他就對我喊了一聲,接著往一塊大石頭跑去。
        那石頭十分高聳擋住了我的視線,看不到河川的另一端。我跟在他身後攀上了大石,三步併作兩步到達了頂點。我站直身,映入眼簾的畫面不可思議。
        是湖。碧藍如洗的河水聚集在這塊大石下,水面映照著兩旁高聳翠綠的山壁及頂上湛藍的天,藍綠交錯中我看見了我們的倒影。
        好寬闊,好巨大。沒有泳池的氯味,撲鼻而來的只有屬於大自然的清香,而竄上心頭的興奮讓我的胸口灼熱。
        「這裡很像湖吧,」他語帶自豪的說,「其實這原是一個坑,但是水流比較和緩,所以就變成一個大池了。」
        我忍不住發出驚嘆,因年幼的我從未見過如此壯麗的景色。
        「要在這裡玩?」我問。
        「當然!」他的語氣中藏不住興奮,「你知道要怎麼做嗎?」
        我看著他,那雙晶亮的黑眸正閃著光芒。我緩緩道:「跳…下去?」
        「zou(對)!」他說著,接著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脫下了上衣和鞋子,隨意的丟在石頭上,然後開始伸展起四肢。
        「欸?直接跳嗎?」我也慌忙地學著他將上衣褪下,站在他身邊的我顯得手足無措。
        「不然你要怎麼跳?」他將雙手用力向上伸,整個背都弓了起來,肋骨的形狀一清二楚。
        他站到石頭邊緣轉過頭,朝我扯開嘴角,露出的那抹笑容正如今天的艷陽燦爛奪目。接著,他單手捏住鼻子,身體放鬆慢慢地往後傾斜,我還來不及叫出聲,他瞬間就消失在眼前。隨之而來的,是響亮而清涼的落水聲。
        我衝到石塊邊緣往下俯看,水波紋的正中央突然冒出了一顆頭。他像隻幼犬般甩了甩濕透的短髮,用力向我揮了揮手。
        「Yonwe!」他叫著我的山地名字,笑容掛在臉上,「好舒服啊,快點下來!」
        瞬間,莫名灼燙的情緒湧入我的胸口,我什麼也不在意了。在學校學的什麼戲水安全須知、落水救命原則,全跟我脫下的衣服一起被丟在一旁。
        我站直身體,張開雙臂,看著底下湛藍得刺目的清澈河水,無可控制的大笑出聲。接著,我猛力縱身一跳,將身體交給重力。
        俯衝的氣流和沁涼入骨的水流衝撞我的身體,入水時水裡炸開的氣泡充斥我的耳膜,好像將整個人交付給這河川一樣,我放鬆身體,任由每個水分子佔據。
        我緩緩上浮,直到頭冒出水的那刻,我才意識到踩不到池底。
        「嗚哇!我踩不到底!」我發出了不成聲的慘叫,雙手慌亂地拍著水面。
        他一聽到,立刻游了過來,兩隻手從背後架住我。
        「身體放鬆,」他在我耳邊說道,「讓水流帶著你走。」
        我聽了他的話,雙手雙腳不再用力,果然,我漸漸浮了起來。他架著我,帶我游往岸邊。短短的幾秒鐘,方才熱情的水流已經變得溫和,從我腳邊流過。接著,我踩到了柔軟的沙地。
        「哇…」我呼出了一口氣,接著剛好坐在了沙地上。
        他也坐在我旁邊,臉上露出滿足的笑。河水的深度在這裡剛好到我們的腰,溫度也十分舒適。過了幾秒,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笑了起來。
        「天啊,這真的好棒。」我由衷地說道。
        「對吧,很棒吧,」他又推了下我的肩,「你終於笑了。」
        「啊,」我下意識地摸向自己的臉,有點窘迫的別過了頭,「我剛剛看起來…」
        「看起來超級憂鬱的,」他看著我幾秒,接著咧嘴笑了,「現在好多了,果然放暑假就是要這樣快活啊!就是要開心啊!」
        他雙手撐地仰起頭,洋溢著快樂的側臉看起來如此純真。
        「你常常來這裡嗎?」我問。
        「蠻常的,但都是自己來。」他說道,然後轉過頭看我,臉上的笑容不曾褪去。
        我愣了幾秒,開口:「你說…你叫什麼名字?」
        「紹祥齊,」他開心地說道,「你叫我阿齊好了。」
        「紹祥齊、阿齊,」我默念著,轉頭望向這片寬廣的池,「阿齊、阿齊、阿齊…」

        在那之後的隔天,我帶著弓箭孤身前往阿齊家開的早餐店,而他拿出了兩輛腳踏車以及兩把竹製魚叉。我們一前一後騎上了單車,開啟了往後四年的情誼。
        每年寒暑假回到鄒族部落的那幾個月,是我童年裡最快活的日子。炎夏,我們就到河川戲水;寒冬,我們便去山裡射箭。尚未成熟的我們,將最童稚的那段時間交付給彼此,豐富了那段值得在未來不斷回味的記憶。
        就像弓與箭、山與川,不可分割,也不曾想過。



        「你有五塊嗎?」
        「有,」阿齊說著,將手伸進濕透的短褲口袋裡,那出了溼答答的硬幣,「給你。」
        我接過後,拉開放著琳琅滿目飲料的冰櫃,四度的冷風瞬間從門後竄出,用力地撞在我和他的臉上。
        這天,是升國中的最後一個暑假的最後一天。我與阿齊就像過去四年的暑假一樣,剛從河床爬出來,便來到這間我家附近的雜貨店,古早味的裝潢裡賣著古早味的糖果零食。常見的口哨糖、可樂糖,還有王子麵和飛機餅乾,當然飲料也少不了簡單的紅茶、汽水。
        但對於我們兩個沒錢的小孩來說,最值回票價的飲料莫過於莎莎亞—椰奶。
        鐵罐的包裝只要十元,量多又好喝,我們總是在一下午的嬉戲後來到這裡,一人出一半的錢共享這份美味。
        我故意拿了擺在最裡面的那罐,徹骨的冰涼從手心蔓延到脊椎,我忍不住打了寒顫,一旁的阿齊哈哈笑了起來。
        「抖什麼,」他笑道,「快去結帳啦。」
        我瞥了他一眼,接著將鐵罐貼上他的臉,他來不及閃過,發出了一聲驚叫,這次換我大笑出聲,而他對我翻了個白眼。
        「很涼吧。」我打趣地說道,將飲料交給櫃檯的老爺爺。
        爺爺看著我們,和藹的笑了起來。
        「今天也出來玩啊?」他帶著濃厚的腔調問道。
        我點點頭,「剛去了河床。」
        「還有工寮。」阿齊接著說。
        「對呀,你是湯家的吧,」爺爺看向我,臉上的皺紋隨著他微笑的唇角皺在一起,「你媽媽有回來嗎?」
        「嗯,」我說,「但明天就要回去了。」
        「啊…這樣啊,」爺爺明顯露出了失望的表情,「幫我跟她問好。」
        我點頭回應,接著跟阿齊走到一旁木桌椅的座位區。
        窗戶與門大大敞開著,夏末的微風從四面而來,讓窗口掛著的風鈴清脆作響。我拉開莎莎亞的鐵環,波的一聲,甜膩的香氣就從罐口溢出。我喝了一口,黏膩香甜的口感在嘴裡化開。
        「mafe(好喝)?」阿齊問著,從我手中接過罐子也喝了一大口。
        「mafe。」我說道。
        他重重的呼出一口氣,將罐子放在一邊,趴了下來。他側著臉向我,疲倦地半閉上眼睛。南風吹亂了他的短髮,河堤殘留的鹹味混著髮香飄了過來。一顆汗珠沿著他臉的輪廓滑下,經過他抿起的唇滴到桌面上。
        四年過去了,他還是沒什麼變化,只是眉宇間多了些成熟的氣息,五官的輪廓也更為鮮明。我們還是與從前一樣,在山林與河畔間四處玩耍,讓自己盡情的沐浴在自然中。但我想,這樣的時間已經接近尾聲。
        「你要繼續在都市讀書吧?」他閉著眼問道,語調慵懶。
        「zou,」我喝了一口莎莎亞,「你會繼續留在山上?」
        他稍微撐起眼皮,直直的看了我幾秒,接著又闔上了。
        「都市好玩嗎?」他沒有回答我。
        「還好,」我如實說道,「跟你在山上比較好玩。」
        「是嗎,」他輕笑了幾聲,那顆潔白的虎牙露了出來,「你沒有朋友嗎?」
        我改成面向他側坐,一隻手撐著臉往窗外看。沒有閃爍的霓虹燈,沒有成群結隊放學的高中生,沒有花俏的補習班看板,只有翠綠的山嶺聳立在遠方,奔騰的河流就在不遠處,我看得見通往工寮的小徑,還有一群在水邊嬉戲的小孩子。
        「當然有,但你是最好的朋友。」我望著遠方,聲帶擅自發出聲音。
        「殊榮。」他又笑了笑,接著將臉埋進臂彎。
        我看了一眼時鐘,已經五點多了,明明該回家了,我卻不想離開。我想阿齊也是這樣吧。然而這時,阿齊倏地站了起來,椅子被往後推發出了刺耳的聲音。
        「mainenu(怎麼了)?」我坐直身子,問道。
        他伸了伸懶腰,伸手揉了下眼睛,說:「我要回家了。」
        「欸?」我驚訝道,「還很早耶。」
        「家裡叫我早點回去。」
        他看著我,視線停在我身上,接著又飄向了門口。不知怎地,我很想將他留下。
        「但…你不喝嗎?」我拿起莎莎亞的鐵罐。
        他愣了下,從我手中接過,當我正以為他要留下而鬆一口氣時,他竟然將罐身貼向我的臉頰,我忍不住叫了一聲。他咧嘴笑了起來,這下他的四顆虎牙都露了出來,就像家裡那隻拉不拉多一樣,那笑容是多麼的純真、憨傻,在我腦中揮之不去。
        「就當是我請你的。」說著,他將莎莎亞放回桌上。
        接著他轉身往門口走去,踏出前一刻,他轉過頭問道:「你是明天回去?」
        我看著他的側臉應了一聲。他點點頭,轉身走出店門。
        「bumemealʉ(一路順風)。」他背著我,略帶稚氣的嗓音隨著風圍繞在我周圍,就像濃煙般將我籠罩。
        「yokeoasu(再見)!」我往門口叫道。
        我以為他會再回過頭,然而,他僅是頓了一下,接著背著我舉起手揮了揮,便消失在我的視線範圍。單車車擋被踢開,踩著踏板的聲音逐漸離我遠去。
        「耍帥。」我伸手握住還掛著水珠的罐身,忍不住低聲自語。
        我搖了搖還剩一半的莎莎亞,又喝了一口,甜膩的口感停留在口中。我閉上眼,我倆嬉鬧的畫面浮現,而他濕漉漉的背影是我童年的最後一頁。

        升上國中後,我開始面對複雜的人際關係以及課業的壓力,光是馬路上來往的車輛就讓我沉悶。像是為了逃離現實,我每天都沉浸在部落裡自由自在的回憶裡。自己剛學會拿弓箭的那天,親手抓到第一條魚的那份喜悅,還有與阿齊一起在林間穿梭的悠閒。
        我記得風如何撫摸樹梢,記得陽光如何親吻綠地,記得溪流如何歌頌藍天。我忘不了阿齊是如何跳水、射箭,忘不了他深邃的五官、稚嫩的嗓音,還有那可與豔陽比擬的燦笑。我太習慣與他一起的愉快日子,這讓我很難去適應一個壓力大的環境。
        國一那年,爺爺的離世讓我傷心不已。然而,那年寒假,當我迫不急待地騎著腳踏車來到阿齊家的早餐店時,緊鎖的大門讓我的情緒陷入谷底。當我再度回到車水馬龍的城市後,我強迫著自己振作,然而當年的暑假,一樣落空的期待終於讓我徹底面對現實,將心力擺回課業與升學上。
        國二那年,部落的事情逐漸被學校的事物覆蓋。我有了更多朋友、更多生活目標。寒暑假變成了與朋友到電影院、西門町閒晃的時間,過去曾經在哪裡與誰度過了這閒暇的假期,我已經逐漸不再去回想。
        國三那年,我已經淡忘了僅三年前的一切,將心力投注於升學。考卷、成績充斥我的生活,我被壓入深不見底的大海,連片刻喘息都是奢侈的幻想。就在這年,我好像丟失了什麼、放棄了什麼,而連我自己也不再去追究。
        高中之後,我的人生已經改頭換面。我不再緬懷過去,而是將視線放在人人都重視的未來上。讀書考試早已成為日常,社團打球成為荒廢學業的藉口,高樓大廈便是每日光景,在捷運裡搖搖晃晃聽聽音樂,在補習班抄抄寫寫昏昏欲睡,就這樣渾渾噩噩過去了三年。
        在收到成績單的那天,在每個人都祝賀著我的那天,在沐浴於鳳凰花下的那天,終於,心中那個一直都在的傷口開始疼痛了起來。
        我終於拾起了被我丟在一旁、遲遲不願撿起的那段故事,而海水般湧上的記憶將我淹沒,胸口隱隱作痛。那個曾經烙在我腦中的名字、印在我眼底的臉龐,如今卻是被我遺棄在深海之下。
        六年了,無可否認的是,我終究記得一清二楚。



        當我以鄒族青年的身分重新回到這片土地時,心情的澎湃難以言喻,尤其是站在那扇敞開的店門口前時,我更加確認了費盡千辛萬苦回來是對的選擇。
        今天是平日正午,早餐店裡空無一人。我怯怯地往裡頭探去,櫃檯和廚房沒有人的蹤跡。
        「嘿,」我喊了一聲,「有人在嗎?」
        突然,廚房內部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頓時,我的心臟緊揪在一塊,我說不清那是興奮還是期待,或許兩者都有。
        「誰啊?」人還沒出來,一個腔調濃厚的婦人的嗓音先傳了出來。
        伴隨著問句,一位白髮蒼蒼、身體卻十分強健的婦人出現在眼前。她穿著圍裙,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疑惑的神色。我原本高漲的情緒瞬間被丟進水裡,撲通一聲沒了蹤影。
        我愣了好一下,才急忙開口:「你好,我是來找阿齊的。」
        「阿齊?」婦人皺了一下眉,接著恍然大悟的拍了一下手,「你說的是紹祥齊吧!」
        聽見這個久違的名字,一股熱流從心中湧出。我用力的點點頭:「就是他,請問他在嗎?」
        聞言,婦人面露遺憾地搖了搖頭。
        「他呀,早在六年前就搬離了。」
        一瞬間,我的血液像是被急遽抽乾一般,動彈不得。好像有千萬隻手狠狠的掐住我的脖頸,讓我無法呼吸,接著,我感到一陣暈眩。
        「可、可是…」我低下頭,無法組織語言。
        婦人拉了張椅子坐下,接著和藹地說道:「我想,你就是Yonwe吧?」
        聽見這個許久沒人叫出口的名字,我倏地抬起頭,而從這動作,婦人察覺到了什麼。她緩緩地搖頭,我不明白那是無奈抑或是其它情緒,但我很清楚看到,婦人那張年邁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悲傷。
        「他很常提起你呢,那孩子,」婦人像是在回憶很久以前的事一般,面露溫和,「他是我一手拉拔長大的,在父母都走後,因為沒有其他親人,我讓他到這間店住。他沒有跟你講過?」
        我聽後,緩緩地搖搖頭,沒有意識到自己臉上的表情是多麼驚訝。
        婦人見狀,揮揮手示意我拉張椅子坐。我挑了一張在她對面的木椅坐下。
        「他是個寂寞的孩子,但自從遇見你,他就開朗多了,也逐漸愛上了這個部落,」婦人娓娓道來,「但是,他仍然執意到外求學。」
        說到這,我不解地搖頭,「為什麼?」
        「他總是說,自己與部落格格不入…」
        「不可能,」不等婦人說完,我就激動地打斷了,「他明明…那麼喜歡這裡,跟我說了那麼多部落的事,他明明是比我更了解部落的鄒族人!」
        「他本來就不是鄒族人,」婦人停頓了一下,而我則是張大了嘴,感覺到聲帶緊縮,什麼聲音都擠不出來,「他有跟你說過他的山地名字嗎?」
        我閉上眼,洪水般的記憶裡,的確,我只叫過他「阿齊」。我搖搖頭,胸口被千斤重的石塊給壓住。
        「他多麼想成為鄒族人,但身體裡卻沒有一滴部落的血,所以他還是離開了,」婦人說著,嘆了口氣,「不管他對部落的愛再怎麼深,也無法彌補他心中的缺口。」
        我與婦人間陷入了沉默。我撿回了被遺棄已久的故事,同時也揭露了我所不知道的事實。阿齊,那個帶我走進鄒族部落的男孩,那個總是燦爛地笑著的男孩,竟獨自抱著身分上的不認同感度過了這麼多年。這樣的我—都市裡的鄒族人—對他來說算什麼呢?
        「他…什麼也…沒跟我說。」我將臉埋進手掌,蓋住眼睛。某種憤怒、無力、還有龐大的失落從胃開始倒流。喉嚨一陣熱,同時鼻子也酸了起來,腦袋一片混亂。我的雙手被淚水浸濕,斷續的嗚咽不爭氣地傳了出來。
        婦人似乎沒料到我的反應,急忙推開椅子到我身旁,用她厚實的手掌拍著我的背。
        「Yonwe呀,別哭,」婦人的嗓音多麼溫柔,讓我更無法停止哽咽,「他會隱瞞一定有自己的考量。」
        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哭泣了。對我來說,阿齊是多麼重要,重要到時隔六年我仍舊無法將他從記憶洗去。然而我對他來說,似乎不是如此。孩提時要永遠當朋友的約定,像是脫口而出玩笑,就連離開也不願意告訴我。
        在他眼中,我是個連寂寞都不能分擔的陌生人嗎?寧願選擇自己忍受悲傷也不願意找我抒發嗎?就這樣拋下我遠去,他不會有一絲不捨嗎?
        「為什麼…不跟我說…?」明知道不會有答案,但我還是忍不住問了。
        「一定是因為你很重要,」婦人說著,摸了摸我的頭,「我想,他是害怕面對事實,也害怕你對他失望,以為一次的分離不會太久。就是因為你太重要了,才難以說出口。」
        伴隨著婦人的話,我的腦中開始撥放起過去與他一起嬉鬧的每一幕,每個畫面都清晰的像是昨天一樣。如果沒有他,我的童年將是一張白紙,我永遠都體驗不到山川的美好、弓箭的趣味,還有與意氣相投的朋友相處的愉快。他豐富了我的童年、記憶,甚至是人生。
        如果沒有他,我,不會是我。
        「我…好想他。」此話一出,我才明白自己對他的思念是如此強烈。
        他給我的,遠比我想像的還要更多。



        婦人願意讓我住整個暑假,讓我在她以前收留阿齊的那間房子裡住著。如果運氣好,阿齊說不定會回來。婦人是這麼說的。
        然而,阿齊沒有留下任何關於他的資訊,無論是他要去的縣市或電話號碼,我甚至還在各大通訊軟體上搜尋他的名字、可能的綽號,但一無所獲。最後我終於認命,我只能等。
        阿齊的房間散發著回憶的沉香。過去那台單車的輪胎早已洩氣,連鏈子也是生鏽沒辦法修了。還有我們拿來捕魚的竹叉,原先銳利的刃如今也被鏽蝕不堪。無聊時跟他去河床撿的石頭、從其他孩子那贏來的彈珠、從河堤摘下的蘆葦…全部,都被他收藏在這間屋子裡。
        這個夏天,成年的這個夏天,我將過去與他的回憶重新梳理了一遍。爬山、溯溪、射箭、烤肉、上教堂、抓蟬、數螢火蟲、唱歌、跳舞…歡笑、吵鬧。在不知不覺中,他已經成為我對這個部落的聯繫。
        我挑了幾天回到祖父母的家,好段時間沒有回來的我被長輩們熱情款待了一番。我走去工寮,祖父蓋的木屋還在,紅磚已斑駁。我繞了一段路,來到以前的射箭場,充當標靶的紙箱還在,上頭的紅色圓圈已模糊。我經過一段下坡,踩著泥沙到了河床邊,那顆大石頭還在,池子裡的水已乾涸。
        最後,我回到了雜貨店,櫃台的爺爺已經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沒見過的奶奶。我從冰箱裡拿出一罐莎莎亞,付了十五元,接著到一旁幾年來沒換過的木椅坐下。
        我拉開鐵罐,灌了好大一口,與過去一樣甜膩的口感在嘴裡化開。我趴下,側眼望著掛在窗戶上搖晃的風鈴,手握著鐵罐。
        「總覺得…」我枕著臂彎,斜睨著手中那罐掛滿水珠的莎莎亞,「喝不完啊。」

        漫長的暑假過去後,我離開了部落,並拜託婦人在阿齊回去時連絡我。
        再度回到繁華的大城市後,意外地沒有不適應感,反而很快就融入了大學的生活裡。想當然爾,繁忙的課業與社交活動纏著我,這次多了實習和面試,實在忙得不可開交,想著每年至少要回去一次的計畫也是不斷被拖延。
        一晃眼,四年過去了。再次回到部落,是大學畢業那年。



        「我曾經很討厭你,你擁有我最渴望的東西卻又不去珍惜。」
        我坐在蘆葦搖晃的河堤邊,而阿齊那染上歲月的嗓音從身旁傳來。
        「跟你相處的快樂是因為好像我才是那個鄒族人,而你是外地人,」他乾笑了幾聲,「我想這樣令人反感的優越在年紀增長後成了愧疚,也是理所當然的。」
        我轉頭看向他。他的語氣是這麼的誠懇,充滿懊悔。
        「我不會因為你不是族人就厭惡你,」我朝他說道,但他並沒有轉過頭,「你什麼也不告訴我,這才讓我受傷。」
        「我知道啊,你的個性我可清楚了,」他仰起頭,視線迷失在一望無際的藍天,「正因為如此,我才不知所措啊。」
        我沉默了下來,而他繼續說著。
        「如果不是你,我一輩子都不會去好好認識這個部落。我不敢跟你坦白自己,也無法對自己的身分釋懷,所以我逃走了,」他終於看向我,一雙黑瞳覆蓋了一層對世事的成熟,「以為分離會讓我忘記所有,但胸口卻變得空蕩蕩的。」
        阿齊的話讓我好像又回到了第一個沒有他的暑假,心臟隱隱抽痛著。我看著他,他如預想中變高變壯,而那張稜線分明的臉龐也多了過去沒有的剛毅、滄桑。
        「你是我和部落的聯繫,沒有你,我的童年將失去許多繽紛的事物,」我說著,嗓音不自覺顫抖,「無論你是什麼身分,在這片土地上,我們都是鄒族的孩子。」
        我與他四目相接,我能看見他那深沉的黑眸底下泛著波濤洶湧,幾乎要從眼眶滿溢而出。然後,他咧嘴笑了,嘴角上揚的弧度夾雜苦澀,卻也有那麼一點如釋重負。
        「我想,我會記著你,或許就像我記得如何拉弓,就像我記得這片土地,」他的笑容仍如孩提時伴著四顆虎牙,「那是我的童年、我的家鄉、我的回憶;你也是我的回憶、我的家鄉、我的童年。」
        一瞬間,我的喉嚨被什麼給哽住了,心中一股暖流蔓延至全身。他轉過身從背包中拿出兩罐莎莎亞。我從他手中接過一罐,拉開熟悉的鐵環,與他乾杯。沁涼甜膩的口感與山林的清香混著橫跨十年的記憶,在嘴裡化開。
        「阿齊,謝謝你,」我由衷說道,「能再次相見真是太好了。」
        他愣了一下,接著低下頭笑了幾聲。
        「你也是,Yonwe,」他用那低沉的嗓音說道,「謝謝你出現在我的童年裡。」
        我總算真正拾回屬於過去的一切。
        遠方的山、腳下的川、背上的箭、手中的莎莎亞,還有發自內心笑著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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