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第一次在人前掀開衣服。
提起垂落在腰間的衣襬,以演練了無數次的角度向斜上方翻起,試圖無視覆蓋在脆弱肌膚上的冰冷空氣,持續彎起手臂,直到拇指觸碰到肩膀,而胸、腹、腰全都暴露在對方面前。
他別過頭,將視線安頓在一旁的櫥櫃上,如鴕鳥一般的心態,彷彿沒有看見對方的眼,就可以忽略自己被注視著的事實。
然而,他明白這一切都是自找的。基於本能或某種潛在的渴望,而不經過濾、脫口而出的提議,加上對方出於同情抑或好奇的果斷回應,使他不得不站起身,裝著不在乎的態度,將本該隱藏在深處的秘密,連同那柔軟的布料一同掀開。
這是昨天的、這是上禮拜的,啊,那個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了……
他聽著自己的聲音,跟隨著在腹部與腰際之間來回的指尖,如導覽一般地,向對方介紹自己的身體,以及身體上的痕跡。對方只是在他的換氣之間,發出不含任何批判意味的悶哼,表達自己有聽見。
那些不曾被人打量的、長年被衣物遮蓋的那些,如今被那熱烈的視線緊緊跟隨。說實在的,在不自在與尷尬不安之間,仍然存在那些破碎的、細微的、必須反覆查看才能抓取的扭曲的滿足感。他始終垂著眼,直到口中碎念的話語停歇,而雙手自動放開,那些骯髒的也就再度被隱藏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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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基本上與對方對談的每個晚上皆是),他跪坐在半身鏡面前,看著剛好切掉臉部的鏡面,如早上在那小房間內做給對方看的一般,兩手抓住衣襬,以更加撫媚的方式掀起,讓那骯髒的秘密以近乎色情的方式顯現。
沒有臉的身體,彷彿不是自己的身體。他先是端詳一會兒,接著拾起放在一旁的利器,將利刃壓入皮膚,往側邊使力後,皮肉很快就出現一條鮮紅的裂痕,隨之而來的是幾乎讓人休克的劇痛,使全身肌肉緊繃,頭自然而然地因痛楚仰起。但在利刃離開皮膚的瞬間、痛苦倏地消失的瞬間,那種極端的落差、如性高潮般爆發的舒暢感,令他上癮。
他反覆幾次,從緊咬著下唇到不知是因疼痛還是快樂而發出呻吟,直到身子無力地往後傾倒,他才放下刀刃,癱平在地板上。他能感受到肌肉的抽搐,因刺激而不可避免的生理反應。
他伸手摸過腹部黏滑一片,又嗅聞手上那有些刺鼻的鐵銹味,他感覺自己的身子開始發熱,又熱又燙,就如同從他腹部無數個皮膚的裂口中流出的鮮血一般,令人血脈噴張。他索性閉上雙眼,如鴕鳥一般,彷彿不去看,這具身體就不是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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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確定要給我看嗎?」那是對方當時對他的提議所說出的第一句話。
不是挑釁,也並非遲疑,而是出於自身的專業:保持關心的態度。儘管如此,在他耳中,這仍然成了一種激問,針對他的脆弱的最直接的質疑。
「老師,你真的想看嗎?」於是,他也反問。
「如果你想讓我看的話。」
他最討厭這種沒有確切性的答覆了。也許是細小的怒氣與不甘纏繞在一起,再加上最初那種想被人所看見的衝動,他站起了身。
老師,你想看嗎?老師,我可以給你看嗎?老師,你看過嗎?
聽起來很荒謬,分明只是一句輕巧的要求,卻足以灼傷他的唇齒。他不會告訴對方,在無數個與鏡中之人相伴的日子,他已經練習過了數十次,包含各種各樣的句型、對方可能有的任何反應,以及對於不同的反應該有的對策。對著鏡面反覆練習衣服拉起的角度,必須拉到什麼高度,才能讓對方看見自己的全部。
對方沒有說話,直到他已經將所見的痕跡都介紹過一遍,將衣服放下,重新坐回舒適的沙發上,對方都沒有做出任何評論,只發出了一些不成語句呢喃,表示他已經看到了。總是這樣,總是有漫長的沉默等著他打破。
「就這樣。」
他聳了聳肩,說出無意義的幾個字,稍微彎下腰,好讓手肘能被安放在膝上。
「印恒。」對方偶爾會直呼他的名字,去除姓氏,那代表接下來的話很重要。但無論多少次,他總是會因這聲溫和且近在咫尺的呼喚而驚嚇,似乎是身體本能地對這兩個字產生的排斥,太過人性、太過柔軟、太過親暱,那感覺太……陌生。
「你讓我看了你,但你卻不願意看著我呢。」
他看著緊握著的雙手,食指與拇指緊捏著另一手的拇指,反覆摩擦著指節,對方的五官始終無法清晰地浮現於腦海,而他也不願抬頭查看。
聽起來很荒謬,但他明白就算僅是抬頭一瞥,也足夠使他再也無法面對眼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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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癱倒在鏡前後,他會閉上雙眼,感受自己身體的每個細微的抽動,想像血管是手的延伸,遍佈身體的每一吋。他會伸手抓取每一分被落下的歡愉,那些來自痛、來自熱、來自傷口的那些扭曲的快樂。
老師,你想看嗎,你真的想看嗎……
他總是無可控制地想起對方是如何以兩字稱呼他,讓最親密的話語交雜在他們的談話之間。對方的嗓音總是反覆回盪在那隱蔽、只有他們兩人的小房間裡,基於法律,他明白自己無論說出什麼話,都只會留在兩人之間。那種極近的距離使他暈眩。
如同大量的血液流出體外。
他一手握住利刃,冰涼且尖銳的觸感從掌心蔓延,但身子依然炙熱。他閉著眼,彷彿在觸碰他人的身體,從那黏膩的胸腹處,往下滑動。這不是自己的身體,他總是得先這麼想,才有辦法將手伸入褲子的鬆緊帶之下。
他一手握住不知何時已經硬挺的慾望,另一手則緊握著銳利的刃,隨著手上下的動作,他已經分不出掌心的濕熱是出於快感而流出的液體,抑或是從裂開的皮膚中流出的鮮血。他皺眉,太多的感受混和在一塊,腦子唯一能消化的內容只剩下了歡愉。
又痛又爽、又熱又辣、又白又紅、又虛又實……從體內到體外、從流動到凝固,啊,那瘋狂且歪曲的慾念,總是這般如潮水地湧向他、淹沒他,將他吞噬殆盡。
印恒、印恒、印恒……
老師,你是帶著什麼樣的心情呼喚我的呢?老師,我只是你的個案嗎?老師、老師、老師……老師,你真的想看嗎?那些關於我的,最噁心、黑暗、變態的那些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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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星期,他都在同樣的時間點踏入那個小房間,花同樣的五十分鐘,坐在對方對面,談著至今所經歷過的或瑣碎或重大的那些事。他會說上星期發生了什麼、做了什麼,然後等待對方的回應,若是沒有,那他就繼續說下去。
他總是能感受到對方熱烈的視線,在手中的記事本與他的臉上來回切換,但他的視野總是只有被安放在雙腳之間的背包,以及永遠無法掙脫彼此的左手右手。
印恒。
對方至少會呼喚他的名字一次,而這兩個結合在一起根本沒有實質意義的字,就這樣堆疊起了說不上堅硬但仍堪用的信任感。
那總是使他想將更多關於自己的骯髒潑灑到對方身上。
所以他不看對方。他怕那五官太過清秀、和善,雙眼太過清澈,而已經無可救藥的他,不配映於其上。他怕看見自己在弄髒的是何等潔淨的人、他怕愧疚與厭惡溢出身體、他怕……那張臉、那個人,老師,會與自己心底骯髒的秘密拉上連結。
老師,你真的想看嗎?老師,我可以給你看嗎?
看我如何以疼痛模擬瘋狂的快樂;看我無視外界、將骯髒排出體外的方法;看我的慾望如何在你的呼喚下日以繼夜地增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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