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細回想起來,這或許是第二個最接近死亡的時刻。
或許從接觸繩子開始,我就該摸清這是本能對極限的追求,因此,當他將四圈的麻繩套於脖頸,我早該有所警覺,然而出於某些扭曲的需求,意識(幾乎是自然而然地)壓抑了求生的本能。
當他將繩索拉高,我的頭因拉力而使勁仰起,血液與氣體就再也無法流通於軀幹與頭部。那幾秒鐘的時間,頭部瞬間腫脹,彷彿有許多細小的東西在腦內一個個爆炸,而粉塵與炸裂的組織全都集中到了眉心,以令人驚訝的方式擠壓。
那是種新奇的疼痛感。不是由外部的破裂,而是發自內層的刺激。我能夠承受那種疼痛(在日後的晝夜仍延續的),但我的身體明白那並不是痛的問題,而是基礎的生存機能。它知道我撐不過,若繩索保持同樣的壓力,我的眼珠會在不久後突出、舌頭會滑稽地吐在一邊,或許血液會從五孔滲出。那帶給我另一種鮮少有機會體驗的恐懼。
我半張著口,艱難地想發出聲音,我確實做到了,然而我不敢放大音量,我不希望自己懦弱的聲音打斷周圍人的實踐。那是一個很愚蠢且自傲的想法,我很快就明白了。
生命力如絲線快速從體內被抽離,那種感受是極為清晰的。我嘗試轉頭,騰出脖子與麻繩之間的空間,但沒有用。於是我扭動身體,他注意到,伸手撫過我被固定在身後的雙手時,我用力地抓住了他的手像抓住浮木,他立刻彎下腰問我是否還行,我努力將脖子兩個字擠出齒縫,而他立即降下繩子,與此同時,新鮮的空氣重新灌了進來,我能清楚感受到血液衝過氣管附近,然而頭部的脹痛並沒有迅速離去。
我緊緊閉上雙眼,逃避疼痛的注視。那讓我想起高燒引起的頭痛,不是刺痛,也不是外傷的撕裂痛,而是某種更本源、更趨近於自身內部的那種疼痛。後來,他將我從繩子中放下來,用依舊溫和的手勁迅速地將其他繩結解開,但除了大腦四分五裂成無數個肉塊的疼痛,以及液體滑過眼角與眼窩的溼熱感,繩子在身上的滑動顯得不足言語。
經過幾小時的休息,從聚會地點到躺在床上,從劇烈的集中痛楚到細微如針刺的陣痛,並在即將失去意識陷入睡眠之際,又如潮水般大量湧至腦門。那夜,我輾轉難眠,反覆安撫如獵狗般奔竄的疼痛,牠們撕咬每條神經,直到分不清究竟是神經失去了接收痛覺的能力,還是已經對痛足夠麻木。
那種痛是可以習慣的,但令人焦慮。看不見痛的來源,只能想像頭殼裡出現了一條條的裂縫,從中流出似血似漿的液體,那些濃稠逐漸盈滿、逐漸讓大腦腫脹、直到骨頭無法承受而炸裂。無數荒謬的猜測浮現,或許真有條腦中的血管破裂、或許我一直都有腦腫瘤、或許會神經壞死、或許我真的快死了。
或許這是一種懲罰,對不自量力地試探死亡的底線,試圖將自己逼到極限,秉著毫無根據的自信,盲目地相信生命不會輕易地消逝。但有時我總忘記它的利齒,忘記它的反噬不同於他者,也忘記人類的身體與精神並不會如預期中的強韌。
疼痛肆虐的當下,我反覆地思考這些或許。對於死亡的恐懼本來應該很遙遠了,但那細小的不安仍是緩緩地纏繞了上來,閃過的第一件憂慮便是:我還沒來得及寫遺書。現在回想起來,我所懼怕的應該不是死亡本身,而是失去選擇死亡的權力。那是我們少數能行使(但大多數人並不會使用)的對命運的選擇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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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了嗎?」溫和的嗓音從身後傳來,「剛剛看你停了一下。」
在進入小而溫馨的晤談室前,我停下了腳步,而那位年輕的男性就站在我身後。
「哦,沒事,只是我之前也是來這間。」我低頭將背包放置於腳前。
「這樣啊,後面的模型很可愛吧。」我順著他的指尖看去,看了一眼靠牆擺在木櫃裡的模型,隨意地點點頭。我轉回來後,等待了幾秒,他才又接著開口:「嗨,我是蔡友軒,是這邊的實習諮商心理師。你可以叫我友軒就好。」即便沒有看到,我知道他正在微笑。
「我可以叫你老師嗎?」
「嗯!可以啊。」
我喜歡這個名字。友善,而軒則是字形的美,念起來也順口。我向來喜歡這樣平和的名字。
接著,他將幾張紙放到我面前,底下夾了個墊子。那是一些同意書,翻了一張又一張,還有自己的基本資料。
「這些同意書是要先跟你說,我們的談話都會全程錄音,但是這些錄音只有我會聽,是為了方便紀錄而已,不用擔心會有別人知道,」他接著翻到下一頁,「這邊,這個是通報的同意書,如果我們的談話間,我發現你有一些……自我傷害或了結的意圖,我根據法律,必須通報給上層以及你的家人,當然!通報前一定會跟你說。」
我記得自己簽過一次,那是在高中時,對方也是實習諮商心理師。當時只做了幾次談話,後來就又交回了班級的輔導老師。我迅速地簽好後遞還,而他拿出了我的基本資料。
「好,那你今天想要討論什麼呢?」
我盯著對方手上的紙,緩慢且遲疑地開口:「老師,你知道……我跟上一個心理師在聊的事情嗎?」
我能感受到有個尷尬的停頓,不過他還是立即回應:「我不知道,因為你的資料上並沒有備註,」他大方地將手上的紙攤給我看,「不過,如果你希望能跟熟悉你的心理師聊天,也沒關係,我可以幫你看看預約時間。」
聞言,我心裡立刻湧上一陣羞愧,急忙地澄清道:「沒事,不用,因為我當時是直接來這邊問,所以不是我自己預約的,上面才沒有寫備註。而且,我跟另一個心理師已經把六次的額度用完了,然後他暑假好像沒有排,所以沒關係。」
「這樣啊,那沒關係,你想談什麼都可以唷。」
我的雙手反覆地將背包多出來的背帶折起、又放開、再折起、再放開。
「那老師,你覺得我是怎麼樣的人?」
「嗯……」他低下頭,翻弄了下手中的資料,又將視線落在我身上,「我覺得你看起來很內向、很安靜。」
「那,老師你覺得,我想要聊什麼呢?」
我會計算自己看向心理師的次數。除了在門外打招呼的那次,這是第二次看見對方的眉眼。單眼皮,戴著圓框眼鏡,有著厚厚的臥蠶,他能夠預想如果對方笑起來,眼睛肯定會瞇成一線,就像那張臉書的頭貼。但那視線配著那副和善的五官還是有點太銳利了。
「嗯……」他發出沉吟,隨後道:「我覺得我猜不到。」
我盯著已經皺巴巴的背帶,於是放開,接著握住了拉鍊上方的布條,再度將其折起、又放開、再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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脖子下方接近鎖骨處,深紅色的繩痕過了四五天仍未完全消退,我沒有太多時間停留在鏡子前欣賞,只是每次進入廁所都得檢查痕跡是否太過明顯,若必要便會重新塗抹遮瑕膏,那讓我回想起肩膀上的裂口,那是當時少數會滲出布料並引人注意的部分。
傷痕並不是痛苦的延續,但說是勳章也過於矯情,對我來說,那更像是某種印記、印痕,或是某個符號、記號,它會帶來某些回憶或畫面,但更多時候只是輕輕地觸摸這些痕跡,更或只是以眼神打量,仔細地看過每一個突起、凹下,像行走於山谷之間。環顧四周,我認得出每一條乾涸的溪流,在皮膚的夾縫之中,我還能記起那鮮豔的顏色。
我有時仍會驚訝於自己忘記某些痛苦的速度,尤其是那些物理上的、將我推往死亡的。我總是記不起來當下讓人窒息的痛,而它們留下的愉悅、快樂、輕快卻能使我反覆咀嚼。
但某些痛苦遺留的方式卻令人咋舌,它們以鬼魂的形態出現於夜晚、日落、清晨、於街道行走之間、於斑馬線等待之間、於車廂內搖晃之間。像是俯瞰那些景色,說不上熟悉也並非陌生的感受,它們就如同形變的怪物,以各種預期之外的方式出現,並且糾纏。
我會想像自己重回那些山谷之間,跨越窪地與沼澤、翻過山嶺與岩壁,尋找早已乾枯的河的源頭,試著回憶川流不息之時,那股盈滿體內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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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幾天,偶爾會有人問起脖子發生了什麼事,我只會大概地解釋是因為練習柔道時太過使勁,且這是自然的痕跡。每個人都相信。至少我想相信每個人都相信。
無人問津當然是最好的情況,但無可否認的是,我也希望能有某個人,能聽我講述關於這些痕跡所帶來的快感,以及鎮定。我也試想那種幾乎要死去的恐懼是否會成為創傷,但事實證明,那種疼痛、難受的方式依然令人眷戀。
我想我不會去責怪誰,他也是透過類似扭曲的方法,尋求那種扭曲的滿足,而我們就如同病相憐的怪物各自露出自己的異人之處,並試著互相填補。繩子非常粗糙,也因此在皮膚上的磨蹭更顯慾望,若當時纏繞在脖子上的繩圈咆嘯著死亡,那我想那肯定也是某種最深刻、陷入體內的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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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學姊曾經告訴我:聽說有M屬性的人心裡都有某種陰影或創傷,但不知道有沒有做過研究就是了。
我開始回想過去幾次參加繩縛聚會的體驗。我喜歡當繩師在我無可反抗時拉扯頭髮、讓身子隨之移動或旋轉,或以手狠狠地按壓住頸動脈,但仍將另一隻手安撫似地壓在我的手背上,儘管難受,也任由身體因痛苦而顫抖,當他放開手,他的指尖會經過後頸與耳背,或者雙臂與手心,當人類的觸感與麻繩交錯,我感覺自己的靈魂已不在此處。
他曾踩住我的脖子,也曾由下而上以審視的視線打量我。他摸我的頭,像在摸狗。如果他開口,或許我會願意當他的狗。我希望他命我跪下,或許命令我服侍他以彰顯他對權力的掌控。權力是否總跟性有關,不確定,但以性表示更有張力。我太疲憊於肩攬重任,於是妄想成為奴隸,將我所需要扛負的責任交給主人。
這是否是源於一種逃避的方式,一種拒絕面對過於抽象的情緒,而轉向用實體的疼痛去取代過於模糊且令人不安的感受,而逐漸形成的某種偏好。對於被掌控的渴望、對於疼痛的依戀。
或許,以更簡單的語言來說,我只是喜歡接近死亡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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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次,我告訴那位友軒老師,我曾在某本書上讀到對割開皮膚的描寫,當紅色的液體流出來,好像體內那些髒東西也跟著流了出來。我不願褻瀆幸福二字,但那可逼人發狂的怪物們,使我感受到了幸福。
我對他感到抱歉。我告訴他,我並沒有想死,我不需要被通報。
「你以前有被通報過嗎?」他問。
「有,有幾次。糟透了。」
他露出十分苦惱的表情,說著這是基於法律的規定,而他只是個實習生,他怕自己沒有做出最正確的判斷。
「我很好啊,這只是排除壓力的方式之一而已,不是嗎?」
「我認同,只是……這是自傷啊。」
「我不喜歡叫這個自傷。」
「那你怎麼叫它?」
「割,或者割開。」
「那你壓力大的時候還有其他方式可以排解嗎?」
「BDSM。」
我試著解釋繩子在自己身上的快樂,以及以繩子固定他人的快樂。我告訴他我曾經去過一個聚會,在那邊,我第一次綁了一個男生。通常,我在這樣的場合都只跟男生互動。我喜歡他們的身體,好像不會受傷、好像更堅固,而我可以自私地將自己的力量、不滿、憤恨,以及那些醜惡的情緒於慾望,全都施加於繩子上。
「而且通報的話,是不是衛生局也會知道?我才剛去衛生局叫他們不要打電話給我耶。」
他苦笑了起來,說:「好吧,那我還是得跟督導討論,好嗎?」我知道自己的表情很為難,他接著說:「我會盡量幫你講的,但還是得讓督導知道。」
「我只是在想,這樣我就要把全部的事情又重說一遍,反覆出櫃好累。」
「對耶,而且你不只一個……是三重出櫃耶。」
「對啊,不是永和,是三重耶。」
「什麼啊。」他又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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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一度認為自己不再需要寫作。我的寫作不是寫作,而是某種情緒的集結,關於那些無法被消化的事物的文字化。我所有編造故事的能力,都基於某種絕望、失望、落魄,所想傳達的訊息也只有兩種:活著,或者死去。
偶爾會反思,為什麼我的文字總是盤桓在死亡與愛與痛上面呢?但那也沒辦法責怪我吧,畢竟除了文字,已經沒有傾訴的對象。我有太多的秘密、太多不可告人的思想與經歷。我已經改變得太多,以至於那些曾經懂我、可能懂我的人,也認不出我了吧。
本質。我時常這樣提醒自己。無法入眠的夜,或令人坐立難安的午後,或過於擁擠的人群間,我能夠冷靜地聆聽怪物的聲音。我已經離失去控制的日子很遠了,遠到當我看見當年的怪物時,都能如操刀數十年般地解剖它們了。它們是不死的,於是當它們一而再地起身、追逐、包圍、高歌,我所能做地就是等待它們的侵入,並反覆地(在碎念著「我是怪物」的同時)誦唸著「那並不是我的本質」。
兩個相斥的信念在我的體內成長,將我撕扯成兩個對立卻又親暱地纏繞扭曲,身體已經學起如何面對這樣斷崖式的低潮,當雙手憤恨地在皮膚各處留下傷口,心臟的跳動卻能趨於平靜,當疼痛如藤蔓爬滿身子,雙眼便會自動閉上,讓黑暗放鬆緊繃的神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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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反覆回憶繩子,就如同反覆回憶刀片,或者想像橄欖油與火焰,燒焦的氣味、鐵鏽的氣味、麻繩的氣味,那些與疼痛互相連結的,通常也與愉快連結,當然也與恐懼連結。
傷痕不是痛苦的延續,容我重述。就如同想像自己是狗、是玩物,那些可以去除自我人格的方式是一種清洗,使我不再是我。疼痛、愉快與恐懼則是無法清洗自己時,所增生的髒污。那些髒污與我同在,它們組織了我。
只有能夠撫摸我的髒污的人,能看見我的怪物,而那些能擁抱怪物的人,才能觸及我的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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