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我偶爾會想起

我偶爾會想起忒修斯之船。當風帆揚起,船隻開始前行,在抵達目的地之前,將船板一片片換新,如此一來,在抵達目的地之時,若整艘船隻的木板都被更新,那麼這艘船是否還是原本的船,著名的思想實驗。

我偶爾會想起永恆的十七歲。起初尚能描繪她的眉眼、唇齒,甚或她微笑時嘴角尷尬的角度,以及略為短促且乾啞的笑聲;逐漸她的中心向外擴散成輪廓,指尖勾勒的僅剩她的剪影落在球場、教室,或晚自習後前往捷運的昏暗人行道;而此刻閉眼,卻已沒有實體。觸手不可及,連思緒也無法抵達,原來記憶是真的會淡去。

我偶爾會想起刀刃。將皮膚拉出裂口,使底下流淌的鮮紅暴露於空氣之中,藉以證明自己仍是活物。那些濃稠的液體浸濕繃帶不用幾秒,連帶著刺鼻的鐵銹味也鑽進了覆蓋其上的布料,少年的肉體恢復極快,皮膚被新的組織細胞填滿,修補破裂的血管與肌膚,唯獨鮮血的氣味留了下來。那是真的血氣方剛。

我偶爾會想起死亡。勒緊頸部的麻繩阻斷輸往大腦的氧氣,嘴唇麻痺頭部脹痛視野模糊卻猶如離地飛起,心臟每一下劇烈的跳動都拉扯歡愉與痛楚的神經,令人暈眩地失去方向。扭曲的快感遺留在皮膚表層,繩子為緊縛過的路刻下紅印,點點斑痕猶如通往死亡之足印,而我總是在最後一檻停下腳步。

我偶爾會想起性。想起她跨坐在我之上搖擺腰身;想起午後他褲檔底下的硬物將布料撐起;想起她將我的手拉向她胸前的隆起;想起他緊貼著我身體的勃起;想起濕潤的指燥熱的房拱起的腰顫抖的喘迷離的眼還有天國般的失神。我會想起人類肌膚的柔軟與溫熱,在思想中自慰。

我偶爾會想起狗。四肢著地高翹著尾巴,應著主人的命令起立坐下,乖巧地趴伏在主人的腿間,毫不避諱(也沒有必要)地以舌頭表述親暱與信任,那股源於動物本能的示愛是多麼地令人羨慕。人類擁有語言,舌頭在口腔內便能發聲,以人的方式交流;若張口吐舌,那便是丟棄人類尊嚴的第一步。

我偶爾會想起擁抱。那些親密始終發生於無人之處,避開他人眼目,刻意地藏匿、保留,讓即將炸出體外的那無盡且龐大的情感壓縮在兩人之間,閉上雙眼後懷裡的就是世界,而我也在世界之中。那總是令人感到驚奇,我曾經是如此怪物,但他們張開雙臂,彷彿沒有看見那些腐爛與醜惡。

我偶爾會想起牽手。手指鑽入指間後緊緊相貼,輕巧不帶侵略卻又能夠輕易地將人給填滿,從人體的中心抑或所謂靈魂的深處,那股暖意透過交疊的肌膚傳遞、流通,在人潮之中抑或空曠的道路,我們的體溫趨於一致,連帶著人也似乎融為一體。

我偶爾會想起書寫。當情緒過於灼熱,就用曖昧不清的詞語包裝,反覆閱讀,直到它們成為故事。那是自私,不為文學也不為創作;那是語言,但過於自由且強大。它會反噬,而我不知抵抗。

我偶爾會想起訴說愛的人。我偶爾會想起生命。我偶爾會想起冀望。我偶爾會想起恐懼。我偶爾會想起期許。我偶爾會想起遺忘的方式。我偶爾會想起如何拾起那些瑣碎。我偶爾會想起自己仍在前行。

現實化為記憶、記憶化為夢境,夢境成為幻象後,逐漸地幻象帶來的感受只剩下概念。然而,正是那些概念,深刻地改變了我這個人。

那些概念會內化,直到連我自己都以為是與生俱來。這樣,他們是否也算是永久地活在我之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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